在青山县这样相对闭塞的乡下地方,宗长在族内的话语权有时候甚至甚过于律法,族长之位已经不能用“香饽饽”一词来简单代替。
宗族之间,为争夺族长的名头而手足残杀的例子屡见不鲜。
在青山县的李家,时任族长是李沧的亲祖父。
李沧祖父自感大限将至,然而膝下幼子尚不通人事,李沧祖父感念兄弟情义,决定由自家胞弟接任族长之位——
李沧祖父的胞弟,也就是现在正当家的李老太爷。
李沧祖父病逝前,李老太爷曾在病床前发下毒誓,待时机合适,定然会将族长之位归还李沧的父亲。
立誓之时,或许是真的兄弟情深,李老太爷对幼年丧父的侄儿也是当真心存怜悯。
但人都是会变的。
尝到了在宗族内翻手为云的滋味之后,李老太爷也变了。
昔日喃喃学语的侄儿逐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小小少年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不那么听话。
在所有李家子孙辈都拼命奉承巴结李老太爷的同时,李沧的父亲就显得不那么识时务了。
于是,对于后任族长的人选,李老太爷更加属意最会伏小作低的李老七。
在李老太爷的稍加“点拨”之下,李老七联合了不少心怀鬼胎的兄弟子侄们,日日邀李沧父亲去吃酒,还教他抽水烟、引他上赌桌,借着外出谈买卖的机会,一次次把他往京城花里胡哨的香粉勾阑里带,酒钱替他垫、赌债替他还,就连粉头的香账也帮他清算,演足了“兄弟情深”的戏码。
李家人恶吗?自然是恶的。
李沧父亲也免不了是有错的一方,心志不坚,没能抵挡住诱 | 惑。
每每吃喝嫖赌后归家,面对泪流满面的妻子和年幼懵懂的儿子,李沧父亲都悔不当初,不止一次在妻儿面前下跪、痛哭流涕、狠狠自扇耳光,甚至割手指写过血书,一次一次承诺洗心革面,可出门后被李家兄弟一勾,又一次一次打破承诺。
日子昏天胡地的过,身子和精神头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没几年,李沧父亲便被花天酒地的日子掏空了囊,抛下妻儿撒手人寰。
李沧父亲死后,手里的田地和铺子,慢慢以“代管”的名头被李家的各位叔伯瓜分殆尽。
李沧母亲难道不知道吗?邵代柔想,她肯定是明白的,只是孤儿寡母寄人篱下讨生活,一个女人,怎样才能同这些健壮野蛮的叔伯抗争?只能装聋作哑,当破财消灾罢了,过一天算一天,一心只想着将幼子养大。
丈夫生前胡天胡地的举止,随后猝然离世的打击,加上应对一帮终日虎视眈眈的叔伯蚕食,就这样草草过了几年,李沧的母亲便郁郁而终。
那时的李沧已经算是半懂事的年纪,将李家众位叔伯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少年义气一时愤怒,请来金县令作证,扬言要斩断血脉,跟李家从此恩断义绝。
一边是本地大族,一头只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儿,精明如金县令怎么会平白沾这份荤腥,一句“家和万事兴”便算是劝过了。
其实要按照邵代柔的想法,得先把父辈的家业从李家手里挣回来才是正事,天生是他的,凭什么拱手让人?
不过那时的李沧多少还存着几分少年心性,对李家恨之入骨,李家的所有他都不想沾染,愤而只身离开投军去,没曾想柳暗花明又一村。
故事说到今日,邵代柔上蹿下跳指手画脚,眉眼高挑拧起,“你说说,这样污糟糟的一家人,竟然还好意思来找我,说我是他李家的媳妇,靦着脸要我去侍奉他李家宗长,我呸!”
一时激愤,就连敬语都忘了。
其实邵代柔从来算不得是愤世嫉俗,他们尘土里辗转翻滚的人,哪里讲究得起那么多爱恨情仇,一抖落开,满心都是辛酸与钱财罢了。
李家的过往能激出她如此的恨意,大抵还是因为她曾经和李沧有过婚姻之约的缘故。
当年邵代柔一心嫁作人妇,誓要与夫君同进退,恨李家这帮人恨得牙痒。
哪怕后来她对“丈夫”这个模糊存在的期许在一日一日的等待中消失殆尽,对李家人的满心不痛快却延续了下来,始终像一根荆棘刺扎在心头。
再说回李沧大婚之日奔赴战场,门也没过堂也没拜,好好一场亲事弄得名不正言不顺,邵代柔便留在了娘家。
后来李家人几次三番登门,要邵代柔去李家尽媳妇之责,从开始的虚情假意到后来的恫疑虚喝,邵代柔始终回绝得毫不犹豫。
邵代柔不愿意入李家门,邵家父母两下里一合计,李家要接邵代柔去嘛,无非是看到李沧今时不同往日了,想要借媳妇拿捏李沧,以后威逼也好利诱也好,邵代柔在李家手里,横竖都由他们说了算。
那么李沧和李家到底孰轻孰重呢?显而易见,李沧年纪轻轻便身背官职,往后还大有作为,邵家想要回到京城,少不了要搭李沧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