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稍加权衡,得罪李沧事大,还不如得罪李家,反正金县令的宝贝女儿金素兰现在在邵家,李家再是地头蛇也不能强来,于是便允了邵代柔的坚持,一家人一条战线,还算是坚不可摧。
“你说这家人可恶不可恶?偏生又没当真犯事,别说没人告,就是告到衙门也无可奈何!真真是气怄我心肝!”
邵代柔气得跳脚,一气罗列了李家的种种“罪状”,其实没什么逻辑可言,几乎全是情绪发泄。
她叨叨个没完,发落半天才留意到卫勋异样的沉默,眨眼间静下来,疑心是不是她……太聒噪了?还是她一不留神,说了很多粗鄙的市井用词,让他嫌恶了?
她偏过身子,小心翼翼去觑探他的眼底,却只看见缄默之下的一片深重悲哀。
沉默对坐片刻,邵代柔端坐着别了别裙边,脸瘪得发苦,别扭地开口问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大嫂不仅无错,还可敬可叹。我只是——”卫勋目光遥遥,微顿片刻,“只是想起了沧大哥生前的最后时光。”
遥遥的目光,忆起的却是沉痛的荒谬浸入肺腑。
那时卫勋守在帐外,只见一盆一盆血水从帐里端出,不时有人疾步出来禀报,说箭头上涂了毒,说李沧高热持续不退,说血止不住,说恐怕此番凶多吉少。
卫勋只有一个字,救——
“救!无论如何都要救!”
直到几位军医鱼贯从帐里出来,面面相觑,两手空空,错开视线对卫勋摇头,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息:“请将军进去见最后一面罢!”
卫勋进去的时候,李沧已经妄语连连前言不搭后语,眼睛死死闭着,脸上流露出孩童一般天真向往的表情,断断续续的,不时喊“娘亲”,偶尔只听见几声微弱的“蚂蚁”、“蚂蚱”之类的词,似乎想起的是小时候跟着母亲在田埂间玩耍的场景。
卫家军此战虽是胜方,却是惨胜,帐外哀嚎声遍野,鼻腔中是浓厚腥臭的血腥味,卫勋断了手臂绑在胸前,在浓郁得仿佛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中一步一沉痛走到现为伤员支起的简陋行军床前,沙哑道:
“沧大哥。”
听见他的声音,一直浑浑噩噩的李沧却难得清醒起来,吃力地睁开眼睛,慢慢地说:“二郎……来了……”
李沧问卫勋:“二郎……我是……是不是……不行了?”
卫勋没有骗他。
“也好……也好……”李沧有气无力地笑,战死是战士荣耀的归宿,从投军的第一天起,每一个将士都为这一日的来临做好了准备。
往日并肩作战的一幕幕都在眼前,卫勋胸腔阵痛,有很多话想说,却也无话可说,男人之间,似乎没有那么多可婆妈的。
他半跪在地,沉默地守在老友的病床前,守住最后一程,等待着最后替他合上双眼。
李沧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嘴里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胡话,突然,眼珠子可怕地鼓凳出来,眼里猛然迸出异样亮的光芒,仿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拽住卫勋的衣袖,迟迟不肯撒手,
“二郎……我……最后一个……请求……你答……答应……”
“大哥请说。”卫勋见他将油尽灯枯,反手握住满掌黏稠的鲜血,忍住悲痛应承道,“只要我卫勋能做到,刀山火海都去得。”
“我信你……你送我……回……青山……县……”李沧说着,手终于无力,从衣袖上垂落下去,死死瞪住帐顶的眼球像是永不瞑目,“要……葬回……李家……不入祖坟……孤魂野鬼……死后……不得……安宁……”
茶碗跌落,磕出震荡的声响,剩了半碗茶水淌了满桌,顺着桌腿流进火盆里,泚出一股又一股青烟。
邵代柔吓了一跳,赶紧拿巾子去擦。
卫勋仍搭在桌前,所有昔日对与错的纠葛都只能化在一声沉重的叹息里。
邵代柔使劲擦着,手也发木,谁能想到呢,李沧被李家人害得如此,恨之入骨,不惜恩断义绝,然而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死死惦念的,竟然是要魂归祖坟。
邵代柔感到发自肺腑的可悲,是对李沧吗?可能是,亦或者是对命运,兜兜转转,翻手覆手全都是命,巨大漩涡将所有人的命运起起伏伏卷在其中,卷成一股深重的、无力对抗的、讥诮荒谬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