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副指挥使白了脸。 他看一眼狄一苇。 她的衣裳被枪尖挑开,北地寒风强劲,转瞬便将上身衣裳一层层吹走,此刻只见乌黑的锁链衬得赤裸的皮肤更显苍白,那粗如儿臂的锁链压在她胸上,她平日里有点佝偻的腰背此刻却很挺。 楼副指挥使如被火灼一般转开了眼光。 他见过她的身体。 那还是很多年前,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队,他是个普通士兵,没有身份的大头兵,想要掩饰性别并不容易,但她掩饰得很好,直到有次她受伤后没忍住半夜沐浴,被担心她伤势跟过去的他发现了。 她并未慌张,穿好衣服和他说了她的颠沛流离的童年,她在容府既被厚待又被磋磨的奇特生涯,她为之愤而从军的大妞二妞,和她忍下一切艰苦所为之坚持的梦想。 她的父亲是不被重视的狄家远支,没有享受过狄家嫡系的照拂却必须维系狄家男儿沙场上的荣光,刚刚娶妻就被迫上了战场,后来亦死在战场。 她没说父亲怎么死的,只说丢下的荣耀她会捡起来,父亲没能做到的她会替他做到。 他始终记得那晚她淡灰色的眸子闪烁如星,半池水里倒映她玲珑身形。 他也记得他发誓为她永守秘密,愿意永远陪着她在沙场之上走下去,走到世间再无流浪饥馑那一日,若今生他们完不成,则留待后来人接续。 后来他也这样做了。 后来随着岁月流逝,他的心态渐渐变了。 他看着她一步步向上攀登,而他也成为了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携手沙场笑看风云的日子似乎她已经满足了,她不想再向前走一步,可他想。 再后来,她沙场中枪,大家以为她是男人,倒也无妨,但只有他和军医知道她是女人,女人受了那样的伤,一辈子便毁了。 军医是她带出来的人,为她守口如瓶,轻声叹息。 他亦怜惜,怜惜之后,却又觉得这样的日子不能再过下去了。 今日她伤了根基,明日便可能丢了性命,马革裹尸是将士最多的结局,可他想要和她好好过一生。 只有他们两人的,不必总是面对千军万马,不必总是被各种琐事纠缠无暇分身的一生。 不必富贵,也无需喧嚣,诗酒田园,相携相伴即可。 然而随着她不断立功,升迁,成为九边大将,他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只要她还是指挥使,她还在战场上,她还是那个人人仰望的战神,他就永远只能落在她一步之后,聆听她,服从她。 永不能并肩。 他的心渐渐开始不得安宁,静夜隔着帐篷看着她抽烟压制伤痛,那点微火也幽幽灼在他心上。 有时候想,或许她就是不懂人间情爱吧,并不亲近任何人。 自己就是离她最近的,能这样一辈子也好。 但内心的野火一旦燃起就不会被熄灭。 他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选择。 而在不久之后,当他第一次看见她,对着那个美貌的少年发呆的时候,便觉得,自己的那个选择没有做错。 原来她不是不会爱人。 原来她心里不是只有战场。 原来那般的年青美貌,鲜活强大,一样会在她心上留下痕迹。 那之前的那么多年,他没能走近,是因为他不够努力,还是他从来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 这风刀霜剑的流年,这贫瘠苦寒的北疆,支撑他一路走下去的,是她不曾和我在一起却也不会再看一眼别人。 然后某一日这认知被打破,边关的雪从此降。 直到今日。 他没想过竟然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再次见到她的身体。 惊心动魄。 衣服撕裂的那一霎,他本有机会阻拦。 黄明的话击中了他。 高飞在天的鹰,如果不折翼,如何甘愿此后蜷缩于他人荫庇之下。 此刻,他看着她,她却不看他。 黄明阴阳莫辨的嗓音响在耳侧,“来人,将指挥使请入囚车。沿永平防线沿途押送,也好让永平守军和边关百姓看看,咱们狄指挥使的真面目。” 所有人霍然抬头。 这是什么意思? 剥了她衣裳,然后一路示众么? 这是要堕了整个永平军的士气么? 就连楼析也忍不住了,急声道:“大伴,这不成……” “有什么不成的。”黄明柔声细语地打断他,“女囚通奸还骑木马呢,不敬夫君者还披枷示众呢,这位罪涉通敌叛国,将来免不了刑场凌迟,既然迟早要给这天下人看,自然该先给永平军的好兄弟们看是不是?” 他哧哧地笑着,眼神里泛着青光。 他是谁,慈仁宫的三号人物,司礼监的秉笔,宫中朝中几乎人人趋奉,却自来永平军的第一日,便被狄一苇给了没脸。 更不要说今日万众之前,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如今还怕什么呢,他有顺宁指挥使司的兵,有楼副指挥帮忙压着这些人,中军都督还在赶来的路上,狄一苇和她的蝎子营互相牵制,根本不怕兵变。 再说……他从来就不怕这些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