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记忆,对立地来说是一片空白,人如何保护自己不被社会的重锤击碎?他们遗忘。遗忘中,偶尔勾起一些零碎片段,瑟瑟的,像一片荒原上几棵秃噜了叶子的灰树。
如此大的世界,如此小的她。如此大的她,社会却如此拥挤。
立地只会叫长生。她不会做饭,从没有机会做,一来是金家大小姐,二来是女人,金枝玉叶,腌在烟熏火燎的地方能有什么出息。粗活累活,都是男人的分内事。
经常忙活一天,连饭也吃不上,铺床——这怎么能是女人干的活。身娇肉贵的。
立地记忆中,最痛苦不堪的片段是,柳夏一边呕,一边干活。痛苦的是他,不堪的是自己。
没有金府,就没有长生,也没有金立地,只有一个被现实压瘪的女书虫。
柳夏吐得吃不下,只有肚子吹气似的胀起来,其他地方却陷下去。她也吃不下,因为柳夏吐,她也想吐。
不出一个星期,两个人像没有皮肉的骷髅,只等一阵风就飞走。
整天为生计发愁。
书骗了她,不,是传授知识的人骗了她,他们说一半藏一半,让她温良恭俭让,却没有说明,社会完全是按这些字的反义运转的。
书里从不会出现僵死的局面,总会有解决办法。而现实里,从来只有一个办法,而这个,不用老太太,他们自己就交代在这里了。
最难受是死不了,活不成。
你后悔了?柳夏问她,察她颜色。有一种小羊观察牧羊犬的忐忑。
她讨厌他这样,讨厌他的眼睛反射出的自己形象。
暴戾、怯懦、孱弱、不负责。
他小心翼翼的,我们全都靠你了。不知道到底靠她什么。家事她完全不在行,唯一的贡献就是靠当自己身上带的东西过活,没有了,就靠钱庄的名声借钱偷生。
被堵住前,藏到另一个地方。
你后悔了。柳夏说。
没有。
那你为什么那副表情。
她只是在思考日后该怎么办,如何才能不被生活的尖棘刺伤。她没买到过适价的东西,总是一分钱花十分钱买。而且她大小姐惯了,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她在想还有哪里可以弄钱,哪里还有地方让他们躲藏。
你后悔了。你不想要我们了。柳夏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她摔了筷子。能不能别闹了!
成日纠结这个有用吗?
我每天做饭铺床很累,你一出门我就担心,怕你再也不回来。
我不是去工作吗?
可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呀。
立地不吃饭,柳夏也不敢吃,憋着气偷偷抹泪。
立地看不过,便走了,柳夏想阻拦,被甩到一边。
黑暗的山林里,她疾步快走,有一种回到金府,她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只是贪玩跑出来。
柳夏蹒跚跟上,但到底身子不便。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内心有一种残忍的痛快。
再回去时,房门烂倒一边,屋内碎砖碎瓦,一片狼藉。
柳夏木然坐在地上。看见她,柳夏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最近我的脾气太大了。
立地早已明白怎么回事,柳夏强颜欢笑,收拾东西的样子,让立地看了反倒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好累啊。像小孩子过家家耍赖,累了便不要做妈妈。
别哭。柳夏膝行过来为她擦泪,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那样了,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对不起。低下的不仅是头,还有被金府呵护的自尊。
不就是再搬一次家吗?我都习惯了。
二人互相擦泪。靠着被砸烂的床补觉时,柳夏的胳膊紧紧挽着立地,他是暴风雨中的小鸟,而她是他唯一的巢。
催债的都一个样,狂风一样,只为覆灭一切而来,每次他们走后,他们都像重新死了一遍。他们甚至搞不清,每次来的是哪一家,不知不觉欠了那么多债,立地每次都恍惚,他们讨的不是钱,而是姐姐的债,情债。不知他们日日夜夜这么多眼泪,是否能够勾销一些姐姐的痛楚。
那天,柳夏被他们打得昏死过去,随后她也晕倒。
欠债那一刻就该明白,债没有还清的时候,还了钱,还不清情。
姐姐?
原来是枕在姐姐腿上,姐姐抚着她的脸颊。
痛痛飞走,痛痛飞走了。
真的好痛,只有从树上跌下来才那么痛,所以她又摔了一次?可以不要跟老太太讲嘛?上次她说我再爬树就砍了那棵树。可我真的很喜欢啊。
还有啊,姐姐,姐姐,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里,你有三个丈夫,而其中一个却怀了我的孩子。然后我们跑了,却每天都在后悔。
你说,好不好笑?我怎么会对亲爱的姐姐做出那种事?
夫人看着她,静静地说,给老太太说通了,你们可以回去,但孩子必须是以我的名义生下来。
所以不是梦。
我会再来,你考虑一下。
什么意思?我可以回家了,作为家庭的一员再次被接纳,代价是我的孩子变成姐姐的孩子?
从此我们是亲近的一家人,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