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朝安不是。他入乐府不过三年,便从一个普通的琵琶乐工升为了乐正。而孙内人历侍两朝,年过不惑,也才升到舞部总教习。
只不过她一向刚直,且如今的乐府也并非是肥美膏腴之地,而是不见天日之所。她没有想过,会有贵人,连这里也不放过。
她声音嘶哑地道:“妾不知道亦不想知道。乐正只要再不动舞部的人,妾可以当作舞部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黄朝安怒极反笑起来:“好胆色,居然敢反过来威胁我,是我低估了孙内人!”
他向前一步,扣住孙内人下巴抬起,沉沉地道:“好教你得知,未进乐府之前,我原是本朝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府中的人。”
孙内人面色虽然不动,心中却翻腾起滔天骇浪。
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乃本朝军中第一人。名义上他亦受少师顾逸节制,但裴氏乃江左百年望族,本地豪强士族代表,把控着南朝最重要的中央军——建章师。
黄朝安松手,傲然道:“同样的话我也可以回赠给孙内人。今夜你留下石氏女,本乐正亦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孙内人依然还管你的舞部,将来坐到我这位子也不是不可能。”
夜色沉沉,是夜无星无月,偶有乌鸦掠过荒树,啼鸣几声。
孙内人跪坐当地,心中天人交战,背上冷汗湿透了舞衣。
她在宫中数十年,不是爱慕权势的人,黄朝安暗示她只要听话,将来升职加位的许诺,于她心中并无波澜。
但以区区一介舞伎之身,去与当朝手握十几万重军的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府邸的人相抗,这不仅完全出乎她意料,且是根本无法想象之事。
即便少师顾逸,天子谢朗,在拂逆裴元礼的意愿之前,恐怕也要慎重考虑一番。
若石长卿本人还在,他可以直接向天子进言,没有人可以动他的女儿。
而她,不过是乐府里一个教授舞乐的,人老珠黄的教习而已。
她犹豫地看向阿秋,而此时,阿秋正以一双黑白分明,波光流转的美目望着他,似充满无限信任和崇敬。
对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她记忆深处,忽有微渺的歌乐声响起。
那是自多年前的棠梨苑、燕歌台上传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她不是与石长卿毫无交集的。
清歌一曲为折柳。
当年燕歌台的“清歌会”上,歌伎乐人们熙熙攘攘、笑闹推搡,赛歌斗舞,热闹非凡。
赢的人要喝酒。无论谁敬酒,都要喝下去。
那样的盛会,连本朝的第一才女,书法大家,深宫中的上官皇后都参与了。
辇轿上群芳簇拥中的皇后风姿,宛如天人,是那么的光彩夺目。她当众亲笔题写了“乐为心声”的字,作为得胜者的奖品。
皇后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德音谓之乐。”
乐人应以德艺修身,以音乐里最美好的品质性情,去感化人心。
人人皆知,那时的皇后,过得并不好。
先帝佞宠近臣,大兴女乐,后宫纸醉金迷,那些年里的皇后几乎是无人问津。
然而出身高贵的皇后未曾对她们这些歌伎舞人,有任何的轻视,亦从未曾将她们视为亡国祸水。
她对她们的期许,是德音流布,风雅化成。
获胜的人是石长卿。
那一天,从未在宫中歌唱的他却抛去了玉笛,洒然登台,在众目睽睽的欢闹之中,长歌一曲。
他所唱的,却不是他所擅长的苍凉雄浑、充满异族风情的北羌调,而是这首充满缱绻柔情与细腻思恋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他的音色并不完美,没有乐府里专业歌咏者那样精心打磨的音质和表现力。
但是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被他深情缱绻,又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洒脱的声音所征服。
没有人知道石长卿是哪里来的。但至少从此以后人们知道,石长卿除了雅擅羌笛,其实亦通汉地的清商乐。
长卿饮酒,来者不拒。
当上官文皇后那副题着“乐为心声”的字,翩然自高台而落,被石长卿从容收入衣袖,全场的气氛达到了最热烈的巅峰。
有人呼喊“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有人呼喊“愿大桓盛世千秋万载”,但呼喊得最多的,还是石长卿的名字。
“石长卿!”“石长卿!”
歌者,舞伎,宫人——几乎宫里所有的女孩子都跳起来,忘情地喊着石长卿的名字。
这其中当然也有她,清商舞部的孙辞。
那一天,是她唯一一次可以不顾世人的眼光,宫规的束缚和少女的羞涩,大胆地喊出他的名字,热烈直视他的眼睛。
此后一别经年,这个名字只能在她午夜梦回之际,喃喃念及。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的石长卿喝了多少酒。
来者不拒。
那时的石长卿,究竟是开心的,还是忧郁的呢?
她于灯影人丛中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