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境中的梦境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仍然在卡车驾驶位上倚着,单手抚摸着方向盘上的云朵图案。挡风玻璃外面的雨滴明显变小了,一片晚霞出现在后视镜里——不对,还有个人影。仔细看了看,是衣裙湿了一大半的丽塔。 我大吃一惊,急忙打开车门跳了下来。 “小雪姐姐,我下班了,过来向你道别。”土生土长的阿根廷姑娘笑盈盈地把右手拎着的纸袋递给我,“我调配的,能找到的材料只有这么多啦。” 打开纸袋看了一眼,有三杯饮料在里面。 “非常感谢,里波尔小姐。”我一转念又觉得不对劲,“丽塔,你这个傻丫头,在雨地里站了半天,为什么不敲一敲车窗?” 漂亮的大眼睛目光闪闪,向着维修大厅那边示意。 “我打听过了,他们说你在车上休息。” “叫醒我就是了,傻妹妹。”我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身上都湿了,会不会生病?” “这个季节不妨事,相信我。”拉丁姑娘顿了顿,“我……就是想见见你。” “酒吧下班这么早不太合理吧。你是不是辞职了?接下来要去哪里?”我扔出了情报官的敏锐。 “回家和父母呆三五天。然后可能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总之,希望能在迪亚兹小姐这样的人物手下工作,去不去首都并不重要。” “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搭车的话二十分钟吧,或者半小时。”她又顿了顿,下意识地抓紧了左手拖着的小行李箱,补了一句不带问号的问句,“如果马上能有一份新工作,那就休假的时候再回去看父母,是再好不过的。” 我知道她在期待我的答复。看了看眼前湿漉漉的女式小衬衣,我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愧疚。如果我不去酒吧,不调戏那帮流氓,这位普普通通的阿根廷姑娘应该不会和我有任何接触,至少不会被我的举动所吸引,也就不至于冒着雨站在这里,弄成现在这幅让人担心的样子。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她的机敏和勤快,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并非难事,可是为什么要追随我……算了,何必思索那么多,此刻我只需要做一个决定,一个选择,一道二选一的题目。或接纳,或拒绝,交给自己的直觉吧。 片刻之后,在这个小雨渐歇的黄昏,在这片陌生却又亲切的潘帕斯草原上,在尼尔小姐姐后视镜反射的若隐若现的金光里,我,苏黎世的林雪苹·迪亚兹·德·维瓦尔,说出了那句话,对我的后半生——甚至还包括其他无数人的一生产生了重要影响的那句话。 多年以后那个遥远的未来,官拜少将的我坐在库鲁航天中心的总控制台前面,面对美丽地球的亿万同胞,一定会想起自己当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意识到这么一句在那个时代的常人看来只是充满了东方文学硕士富于理想主义的虚幻想象的话语,竟然终将载入银河系的史册。 “上车吧,穿过倾斜的星空,寻找未知的家园。” 卡车女司机看到的星空永远是倾斜的,因为小小的个头不允许她像男人一样自由地伸长脖子到窗外,爱美的心理也不允许她到躺到泥泞的草地上四仰八叉直视苍穹。当我把这个事实告诉丽塔的时候,她学着我的样子把座椅后仰,斜倚着身体凝望星空。 “果然是倾斜的星空,这种感觉很奇特,忘记大地,仿佛自己要飞行一样。”丽塔重新坐直了身子,“小雪姐姐,还有一半路程吧,我们已经停车休息了十五分钟,是不是?” “是的。必须继续赶路了,樱子一定留了晚饭给我……我们。” “樱子是谁?”年轻的拉丁姑娘取出三杯饮料中的第一杯,插上吸管递给我,“小雪姐姐,尝尝吧。三杯口味是不一样的——如果觉得第一杯好喝的话,你讲讲身边的事情给我听。” 饮料甘甜可口,美味难以形容。卡车重新点火起步,我一边驾驶一边向她简单地讲了讲阳雪农业目前的概况,迪马利亚大叔以及帕帕斯小姐、浅野奈小姐与我的关系。讲到樱子的时候,丽塔没有作声。我的视线保持在前方一百二十度之内,所以也没有在意她的表情,但是视线余光看到她把剩余的两杯饮料换了个位置,又摇了摇其中一杯。 “小雪姐姐,你打算如何安排我呢?” “担任阳雪农业的前台接待,可以吗?薪资按上一份工作实际收入的一点五倍计,以国际购买力换算为欧元支付。做五休二,根据实际情况换班。其余福利参照阿根廷国家标准。”我略略思索,“公司有房间,你先住下,晚一些日子,我再安排助手租一套公寓,你会拥有其中的一间。” “非常满意,我会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丽塔很高兴,又追问了一句,“迪亚兹小姐,你让我管你叫小雪姐姐,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才想起来——无论是晓雾还是樱子,或者奥尔瑟雅、西尔维亚还有彼得罗芙娜医生,她们都熟知东方文化,但丽塔并不是。于是,我向她解释了汉语和日语里的“姐姐”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概念。 “原来如此,就是说,我们是姐妹,我们可以亲密一点儿,但是,你会关照我保护我,是这样吗?”丽塔一定是从我点头的动作中得到了鼓舞,“小雪姐姐……原来如此,我太喜欢这个称呼了。小雪姐姐,姐姐……” “好啦,别不停地喊。”我想给这位姑娘一个摸头爱抚,无奈自己在开车。“快要到了,已经能够看到农场的灯光。卸载播种机之后,一起回公寓吃晚饭。” 迪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