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夏令时,因为后半夜醒来的时候天色尚暗,时针却指向了五点钟会让人觉得心神不安。但是我喜欢在拂晓前这样静静地躺着,听着妹妹林晓雾柔和的呼吸声,任由七个小时前她的梦呓在我的耳畔回响,任由自己的思绪被带回到十七岁那年的初夏清晨。 眼前碧波荡漾,脚下绿草尽头是沙滩,身后群山起伏环绕。三五成群的男女老少悠然地躺在长椅上,任由阳光穿过并不宽大的遮阳伞把自己原本各异的肤色晒成统一的古铜。少女牵着我的手穿过棕榈斑驳的树影,漫步向北,走近海边,轻踩沙滩,直到浪花打湿凉鞋。 她的个头比我的肩膀还要矮一点儿,身材纤弱,说话也很慢。只有亲手抚摸她那足以让欧亨利笔下的麦琪羡慕的金色长发,望着那双苏莱曼大帝都会叹为国库无双的绿宝石眼睛的时候,我才能确确实实相信这个九岁的小姑娘是一位曾经在国际少儿大赛中拿过头等奖项的天才画家。 “小雪姐姐,你是第一次来希腊吧?”少女声线舒缓且轻脆,一口标准的西班牙语,“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倒是经常来看我呢,晓雾姐姐也来过不止一次。” “是呢,雨华。因为以前每年暑假你都不在岛上呀。”我用手在她的头上比划,“记得你五岁的时候,就去过巴黎,还买了玉佩送给我。那个时候,姐姐要蹲下你才能够到,现在你都这么高了呢。” 小妹妹伸手抚摸我的脖子。“姐姐,你一直戴着它呢。” “雨华挑选的嘛,必定永远是姐姐最喜欢的饰物。”我把玉佩塞回T恤领口,“再去巴黎的时候,姐姐要买礼物送你。” “是呢,后来再也没去过巴黎,因为已经看过巴黎的医院啦,所以又去其他城市。”雨华带着歉意地微笑,“真是的,去了那么多医院,给爸爸妈妈添了不少麻烦呢。” “傻丫头,这是什么话,只要你的身体能好起来,大家都会开心的呀。”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一处简陋码头,眼前是一艘并不算大的白色游艇。船上一男一女,男的穿着工装制服,戴着太阳镜。女士身着西装小裙子,看见雨华就开口问好。 “小姐,要出海兜风吗?”她迟疑了一下,望着我,“请问这位是……?” 我伸出右手。“林雪苹·迪亚兹,林雨华的大姐姐。” “很高兴见到您,迪亚兹大小姐。”女士与我握手,“欢迎来到克里特岛。我们见过二小姐林晓雾,她不止一次来过,也是个聪明机智又活泼可爱的姑娘。” 我和小妹妹登上了甲板。男士向我点头示意。雨华和他说了几句话,游艇随即启动,渐渐驶离码头。 “迪亚兹小姐们,请自便。”女士礼貌地指着船头的小圆桌和沙发椅,“司机只会讲希腊语,大小姐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就好;或者让雨华小姐和司机交流。” 道谢之后,我坐了下来。雨华顺势靠进了我的怀里。 “小雪姐姐,今天我带你游览克里特海,以后你要带我周游世界,好不好?” “当然可以,好妹妹。如果你能忍受货车运输的枯燥与颠簸。”我摸摸她顺滑的金发,“以后我要当个卡车司机,卡车可比不得你的游艇自在享受哦。” “这是咱家的游艇,不是我的。再说了,要是能天天和小雪姐姐在一起,是不会枯燥的。”雨华伸手摸着我的脸,那动作仿佛菲狄亚斯在抚摸他的雅典娜,“姐姐,教我汉语吧,我学会了妈妈的西班牙语,可是没学会爸爸的汉语,觉得对不起他呢。” “没问题呀,你才九岁呢,来日方长。”我捧着她的双手,“我的小甜心,那你要听彼得罗芙娜医生的话,配合治疗。” “我拒绝了化学疗法,因为听说会掉头发的哟。”绿宝石一般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小雪姐姐,愿意想象你的秃头妹妹吗?” “为什么你的头发这么顺滑呢,倒是和姐姐我一样,但是完全和晓雾的卷发是两个极端呀。”我捧起小妹妹的发梢,“不过我是黑发,你是金发。” “这叫遗传的多样性嘛。”雨华像个大人一样解释,“我喜欢两个不一样的姐姐。一个文静,一个活泼;一个黑发,一个金发。” 我想劝雨华剃掉头发接受化疗,但想了想,终究没有开口。若是彼得罗芙娜医生在场,也会对雨华让步的吧。 “小雪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雨华依旧倚在我的怀里,只是转了身面对着远方,“如果放弃化学治疗,能让我优雅地离开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坏事。” “毕业以后,我要回苏黎世工作,因为阳雪集团的总部在那里。”我尝试岔开这沉重的话题,“雨华,到时候可以跟姐姐一起生活哟。那是一个大城市,你转学过去,能认识很多新的朋友。” “小雪姐姐,我知道你出生在苏黎世。这算叶落归根吗?” “我才十七岁,毕业也就二十多岁,归什么根嘛。再说了,你这小脑袋怎么会有这么多哲学问题?” “我出生在克里特岛,生是希腊人,死……”雨华语调舒缓平和,“但是,小雪姐姐,在遥远的未来,无论我还能不能与你说话,能不能陪你看海,等到你愿意的时候,把我带去苏黎世吧。” “雨华,真的舍得离开自己的故土家园吗?”我柔声问道,“除了偶尔去欧陆的大医院,你一直在这里生活了九年。” “不只是去医院,有时候也会去探望大家。感谢奥尔瑟雅,她带着我去过巴黎,到过法属圭亚那,也在洛桑的家里度过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