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道:“您是前任皇帝留给当时末帝的人。”他却是从年号上推断出来。前任皇帝的年号为元和,他在太子继承大统之前一年,将荣遇提拔上大宫监之位,自然是为了太子掌权铺路。
荣遇叹道:“正是如此。末帝在位只有七年,我却收了十七瓶牵机散。你可以想见当时的政局是何情形。这也是我不欲多言的缘故。”
牵机散历来只会用于赐死重臣、宫眷、皇子皇孙,且出于不能示人的私心和政治原因。若是公务之失,完全可以交由廷尉按律判决。
而桓末帝一朝仅七年,皇帝就不经朝议不由廷尉,私自以牵机散赐死重臣宫眷达十七人之多,可见当时政治何其混乱阴暗。
阿秋更加明白了荣遇进门便叹息的那一句:“天机四宿自入宫尽忠,便已成为了隐形人。除非于皇家有碍,否则一切事不闻不问。所以很多事,即便在眼前发生,我们也会当作没有看见。”
以四宿之首“风雅书生”的性子,荣遇必然尽力周旋与劝导过末帝,不过她之所能,亦仅限于大监这一职位。桓末宗室、外戚、世家门阀争相角逐权力,血流成河,这其间独没有最接近天子又深得信宠的宦官的踪影,这背后必然有荣遇这位宦官之首一贯低调谦逊的影响力。
顾逸却看着荣遇,一字一句地道:“荣监不觉得自己有说错吗?”
荣遇明亮的眼睛寸步不让迎上他的眼神,似是好笑地道:“这种大事,难道你认为我会因年老糊涂而记错吗?”
她语气悲怆却平静地道:“他们每一人,均由我亲自传旨赐死。其间有野心勃勃咎由自取者,有判错形势糊里糊涂失败者,亦有完全无辜被人构陷者。一共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面,少师觉得我会记不清楚?”
顾逸却是沉静地道:“前朝死于牵机散者,一共十六人,均载于太史馆《桓书》。荣监有否错记,有史为证。”
史笔有直有曲,但绝不会歪曲事实。
荣遇却并未出现谎言被拆穿的失态,而是诧异。片刻后,她现出失神之情,嗒然道:“我的确是,记错了一人。”
提及此人,她的声音都变得安静凄迷了许多,更显示出她原本的女子音色。
“她本来是要以牵机赐死的,我都带着药过去了。最后一刻,皇帝却亲自来了,将那瓶药从她手中夺了下来。”
荣遇说到这里,却似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很庆幸不必亲手毒死那名女子。
她沉浸在宫闱年深岁久的记忆中,目光依稀透出悲悯之色。
“那时的陛下多年溺于酒色,时常反复无常,狂放荒诞。我无法谏议分毫,只能小心遵守他的每一条命令,揣测他的动向心意。他要赐死那人,我借口取药,便略略去得晚了些,到了后又请她先梳妆更衣,这样一来,便耽搁了些时间。果然,陛下传完口谕便即后悔了,立刻匆匆赶了过去,总算是保下了一条人命。”
阿秋亦为之动容。她感叹的却是荣月仙那般高傲佻达之人,几十年下来,竟真如一位老成持重的大宦官一般,处处用心周全,却不留痕迹。
她不由得想起初相识时,顾逸曾说过的,在宫中很多事并非那般容易判断,更不是一刺封喉便可解决。宫廷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即便连荣月仙也不能任情而为,而须步步谨慎,处处思虑。
荣遇的声音却殊无一丝自牵机散下成功救人的得意之情。
“不过那时我便知,救得一时,救不得一世。陛下若疑心了某个人,无论心中好恶如何翻来覆去,最终他是一定要那个人死的。”
她叹息道:“这次虽未死成,她终究未能撑太久。不过数月之后,她因心力交瘁病故。”
顾逸的表情,随着荣遇的叙述,渐渐透出了然。
荣遇说完,亦忽然呈现苍老神情,叹道:“少师已然猜出了是谁罢!在这宫中,能令前朝末帝真正爱恨难分,患得患失的女子,终究也只有那么一个。没有人可以看着她死而毫不动容的,连我这个大宫监也不能。当她棺木抬离这宫中的那一天,我便知道属于大桓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顾逸却瞥了一眼阿秋,像是要阻止荣遇说出那人名字似的,立时道:“当时既未能成功赐死而被末帝拦下,那荣监携去的那瓶牵机散何在?”
荣遇却似刚想起来,面露古怪之色,道:“当时情景纷乱,陛下暴跳如雷赶到,自她手中夺下牵机散,又大骂叱令我滚出,我不敢久留,更不可能要求向他要回牵机散再走,只能一边告罪一边迅速领着几名小内侍退下。此后,亦没有再敢问过此事。”
宦侍为皇帝服务,但皇帝本人却不到她监管。何况末帝并非好脾气之人,一言刺激轻辄摔东西,重辄拔剑相向。
顾逸默然。而阿秋便知,那瓶毒死褚夫人的牵机散,怕就是着落在这里了。
据荣遇所说,在她任大宫监的末帝一朝,经手的牵机散一共十七瓶,有史可查的一共赐死十六人,而剩下这一瓶,既未赐死那女子,又未被荣遇收回,便是下落不明。
荣遇自言自语地道:“当时那瓶牵机散去了哪里,怕只有皇帝、那人,或是那人身边的人才能知晓了。”
阿秋再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