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万千,一时难以言述。
阿秋先是得擢升为典乐,由女伎进而为官身,这是乐府自古以来未有之事,其荣耀已令孙内人等舞部诸人自豪不已。
而她既已登朱紫之阶,其实舞部的事情与她再无大多干系,却仍会为了孙内人而去以命相搏,她是否是贪慕富贵权势而心念不正之人,这结论也已明显得很了。
她被顾逸看中,是孙内人一早便知的事情。孙内人甚至曾为此敲打过阿秋,希望她认清自己身份,不要妄想着攀附权贵,以免一日由云端坠落泥涂。
但如今顾逸收阿秋为徒,已是天下皆知。这是一条极致荣华、贵盛无比的登云之途,可谓锦鲤化龙,一朝升天。
孙内人不可能,也无意再拦着阿秋的前途。但她亦能预见,这条不平凡的路,注定诸激流暗涌,隐患险阻。
只是舞部有如此弟子发扬光大,亦可令她自豪无憾。
薛红碧开门见山地道:“你师父是来向你辞行的。”
阿秋才被孙内人扶起,猝闻此讯反应不及,失色道:“什么?”
素来严峻的孙内人慈爱地看着她,叹息地道:“我本是广陵人氏,幼年时随家人迁徙来京,才得入乐府。如今老家虽无父母,却仍有远亲。从前不出宫,是为着放心不下舞部。现在,教习位子有了红碧接手,又有你支撑照应。我……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宫伎半生寂寞,临老想要回儿时的家乡,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个变故,对阿秋来说却是太过突然。
她一直以为,孙内人应当如司乐神观里的长明灯一般,永远燃在那里,陪伴她不离不弃。
舞部是她在兰陵堂外的第一个家,而孙内人则像是严厉却尽职尽责的母亲。
如今谁敢不说,乐府舞部的存续,半世是靠着孙内人的苦苦支撑呢?
阿秋想要劝阻,却开不了口。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孙内人和薛红碧,鬓发上簪着的白花。
她们今日,应是刚去拜过胡妙容的灵堂,随后便来向她告辞。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孙内人此前从来不曾提过还乡之事,阿秋一直认为她会在乐府颐养天年。毕竟在外她也没有子女,在宫中至少还有阿秋、张娥须、崔绿珠她们这些弟子。只要乐府仍然存在,便不会少了孙内人的一份晚景荣光。
但胡妙容好好的一个人,忽然于此时过世,恐怕给她心中敲响了警钟。
三千朔方军直入京师,内外形势剑拔弩张,当年白纻三位班首,如今已去其一,且胡妙容看上去更是她们中间如今最为圆满、尊荣的一人,却落得如此结局。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南北各方势力的激烈角逐,并非一个舞乐教习所能明白,但阿秋深知自己这位艺乐师父,对于人事自有一份直觉的通透明晰。
但作为典乐,阿秋却知目前乐府舞部不能失去孙内人。
她自己虽然是这一代的白纻班首,却仅习一白纻而已,对于其他舞蹈类型完全不懂。而张娥须和崔绿珠或者习过的舞蹈种类会比她多,而只要先辈们编出来的舞,就都能跳,但却绝无创编剧目的能力。
以薛红碧的才智能挑大梁,但若只她一人,则会很辛苦。毕竟排练演出是既要脑力又要体力的事,即便两位教习都在的《白纻》,连日连夜排练下来,也都感力不从心。
阿秋曾被顾逸称赞为“得一言堂言辞之利”,此刻面对自己最信任依恋的人要离开,却不知如何出口劝阻。她踌躇再三,拉着孙内人衣袖道:“师父,你留下来帮我。前代舞人存留至今的,只有你和薛教习了。可我们还会有许多,需要盛大演出的时候。”
如是盛世延续,二十年三四十年,乐舞道的发展只会越来越兴旺发达。
但若接下来是乱世,连年战乱,饿殍遍地,则不会再有规模盛大的歌舞演出了。
阿秋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信心,敢向孙内人如此承诺。她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典乐,虽然是少师传人,可恐怕少师顾逸自己,甚至当今天子,亦不敢保证。
一定会有亘久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