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柔危怔了怔。她本是想借此探他的贪心,若是一个人有所图,想控制他也就不难。
可她没想到他的诉求竟然如此简单,简单到,这与他的性命相比,完全是不值得放在天平两端去衡量的筹码。
冷柔危奇怪地笑了声,甚至有一瞬生出一种被他愚弄了的气恼。
荒谬之余,又觉得,若这要求不是这么奇怪,他也就不是他了。
鼻尖氤氲着似有若无的山茶香气,冷柔危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心脏的跳动,而后反应过来,这心跳与她素常的不同,应该是桑玦的。
唯有他的心脏会有这样的活力,如大海一般绵延不绝。
她重生之后,时常觉得自己前世的记忆在如流沙般消逝,此时此刻却像逆着河流,眼底浮起些旧事。
她曾听闻过这样的心跳。她自己那时模糊的面容随着记忆复苏也慢慢清晰。
那是上一世和桑玦在上古大阵中厮杀,争夺法器的时候,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意外坠入通幽谷秘境,两人都是身受重伤。
说来奇怪,分明他的修为一直压她一头,经过那样强烈的煞气冲撞,率先醒来的却是她。
冷柔危在黑暗中休养生息了许久,是被火光刺醒的,桑玦笑了声,问她为什么不动手。
他没了平日的游刃有余,说话时微微喘息,像是强压也压不下去的吃力。
那时候冷柔危想,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杀了他的时机了。
但她不能。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暗自握着袖中的发簪,和桑玦无声地对峙着。
其实他或许根本不像表面上这样虚弱,只是伪作重伤,像以往一样故技重施,给人好似能赢过他的错觉。
若是贸然出手,他便会忽然令人希望扑空,连衣角都沾不到,几个来回的交手间就能让人感觉到自己处于下风。
就在战局急转直下,败局已定时,他却又轻而易举地脱身,扬长而去。
他或许就在等着瞧她的好戏。
否则,他怎么会问出那样的话?
她衣袍雪白,沾了尘埃,不知是因为她这副模样太不像一个魔头,还是其他的什么,桑玦竟笑起来。
冷柔危知道自己狼狈,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桑玦不解,“为什么?”
“殿下本是水系术法,为了贺云澜却改成土系。”
这一次他没有笑,平静地看着她。
冷柔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的眼神太过清亮,似能将人穿透,冷柔危觉得莫名烦躁,她避开了视线。
桑玦点破了她这一次不能杀他的真正原因——她修行的术法与她本身的魔体属性相克。
贺云澜是上品金灵根,冷柔危跟随在他身边,襄助他修行,毅然放弃了自己本命的冰霜水系术法,改修土系术法。
不论在何方战场,有她在,贺云澜的实力就会倍增,生息源源不绝。
这种打法的最初一战,就是贺云澜接下“搭鹊桥”的任务,对战盘踞一洲洲土的赤狐王。
任何人都知道狐王修为高出他近两个大阶层,两人实力之差犹如天堑,但他却出乎意料地一剑挑下了狐王的头颅,自此名声大躁。
冷柔危修行的术法会承载贺云澜剑上的金火戾气,平时不见什么影响,与旁人交手时她的力量还会被增强。
但若身上有伤,强行催动,这金火之气就会加重她的伤势,引她经气倒行,走火入魔,损害她的性命。
她虽确实厌恶桑玦,可用自己的命杀他,毕竟不值得。
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动本命术法,用霜缚将他绞杀。
但霜缚一出,她精纯的土系修行就会功亏一篑,荡然无存,连修行的基质也会被毁,此后再也不能帮助贺云澜。
那时的她,竟然就因此陷入无法可施的境地。
桑玦的直白让一切的回避与掩饰都无所遁形。
冷柔危回忆起桑玦那时镜子一样的眼神,前世的她的想法和自己的形象也渐渐清晰。
——因为她是爱贺云澜的,任何的牺牲和付出都理所应当,哪怕因此有损于自己,那也是她的荣光。
可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得不到满足和成就感?
到后来,她几次为贺云澜出生入死,伤势最重的一次,昏迷了七七四十九日,差点没能醒过来。
霜缚跟在她身边已有三百多年,她用心头血常年滋养,也拿去给贺云澜熔铸剑髓。
她给得越多,反而越是产生了一种隐隐的紧迫,越觉得不满足,占有欲也越强烈,她与贺云澜的争吵也日渐增多。
——可他怎么会有错呢?
她与贺云澜的差距一日日积累,已如天堑,她已经没有和贺云澜一争之地,于是她不断反思自己,说服自己,在对自己占有欲的压抑之中,越来越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