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雨,运河水位涨到历史从未有过的高度后,倒灌入周边河流沟岔,其他地方倒好,偏这清安县连接运河的河堤经不起洪水反肆,堤坝决口,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洪水以摧山坼地之势扑向夜半的清安县。
穆绍庭已然是官身,他心急如焚,昼夜兼程,跑瘫了好几匹驿站骏马。
快到清安县,到处都是死里逃生、惊慌失措的流民,他们跋涉在泥浆中,只为逃离人间炼狱。
穆宅位于清安县地势较高的地方,这次洪水也就刚刚没过门槛,甚至乱中还扑腾进来几条尺来长的鲤鱼。
穆绍庭骑马经过家门口的时候,穆敬德正抱着一条红尾鲤鱼向水桶里放:“可惜咱这儿是穆门,你们呀跳过门槛也成不了龙,还是哪里来去哪里吧。”
忽觉一阵风扫过,抬头只有远去的背影。
“少爷这是要去哪里?”穆敬德问身旁的管家。
“怕是要去上东街看看咱家铺子淹了不曾。”管家躬身答道。
“叶大人要的粮食,早点给送过去,我们有口吃的就好,救人要紧啊。”穆敬德吩咐道,随即又悄声对管家说:“少爷回来的消息别告诉夫人,免得她要跟着去。”
“是。”管家再向远处望去,再也寻不见一丁点穆绍庭的影子了。
上东街房屋淹掉一半,地势低洼的下西街直接洪水没过屋顶。
等穆绍庭赶到下西街,哪里还有房子,满眼尚未退去的洪水,分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河。
随后快马赶到的小厮富贵几乎是跌落下马,跪倒在泥水中,磨到了穆绍庭面前:“小的该死,洪水起来的那天夜里,我没有第一时间赶去救玉姑娘还有兰伯。既然公子已经到家,小的这条贱命也是时候到头了。”
穆绍庭面无表情对着死寂的水面,眼睛通红,内心涌起前所未有的幻灭感。
洪水来时,自己家不断有水涌入,富贵自然是要跟着家丁一道堵住水流,保护老爷夫人,他有错吗?
他自然没错,错的是自己,非要考个劳什子的功名。
若是自己当时在清安县,灵珑与兰伯也不会被大雨冲得无影无踪。
“那个柳琴儿在哪里?”穆绍庭淡淡地问。
※
因为清安县衙门口的地坪上支起了施粥的大锅,柳琴儿正与母亲柳七嫂排队领粥。
等穆绍庭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柳琴儿险些打掉自己手头的粥碗。
她一手拿着粥碗,一手不忘慌张地捋蓬草般的乱发。
穆绍庭眼中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直接问:“发洪水的当晚,你在下西街?”
“睡到半夜,洪水就淹到二楼,我们爬到了房顶,可房顶眼见又沉了。兰伯使劲推给我们一根木头,风太大,雨太大,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木头开始沉了,灵珑姐姐说自己会游泳,把木头让给我。我不愿意,她已经放开木头了,我拦不住,我当时太害怕了。”柳琴儿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叙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粥碗中。
“一根木头,两个人。是她主动放弃,还是你使了什么手段。”穆绍庭声音很轻,却字字若刀,惊得柳琴儿粥碗掉地,已经冷却的粥溅了一地。
“公子什么意思?”
穆绍庭冷声道:“没什么意思。通常来说,生死关头,求生第一。很难说把仅有的机会让给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穆公子,你这是诛心之语啊。柳琴儿被人救起来,不吃不睡非要自个去寻灵珑姑娘,这几日,她眼泪都要流干了,我好不容易哄她来吃两口,你是想逼她死吧。听说你得了功名,马上要做官,你要是做了官,那我们老百姓还能过得下去?”柳七嫂出语恶毒,吉祥等小厮撸起袖子,挥拳就要打柳七嫂,却被赶来的叶轻舟拦住。
穆绍庭盯了吉祥一眼,吉祥等人知趣远远闪开。
“绍庭兄,这天灾人祸的,我这个县令首先难辞其咎。玉姑娘与兰伯的事,你要怪就怪我,我没有第一时间去疏散下西街的居民,致使如今下西街的住户十之八九,毫无音讯。”叶轻舟声音嘶哑,眼睛通红,自从发洪水夜里算起,他已经数个昼夜没有合眼了。
穆绍庭也懒得搭话,本来也该客套几句,只是他突然没了心情,没心情说话,没心情思考,没心情见人,自然也没心情去想别人会如何看他。
当穆绍庭讨了个没趣,转身离开的时候,只听叶轻舟大声说道:“绍庭兄,谢谢贵府送来了粮食,解了我燃眉之急。”
穆绍庭头也不回,摆摆手,踏步离开。
后面的日子,穆绍庭有家不回,开始满世界寻灵珑的下落。
他以下西街兰伯面馆为圆心,逐步扩大搜寻范围,若是某个地方洪水未退,他必定做好标记,等洪水退去,再来寻找。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断自我暗示建立起来的信心开始土崩瓦解。
刚开始可以寻人认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