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幢幢,枭啼鸦哀,渐起薄雾的水泽里盘踞着只庞然大物,此情此景之下怎么看出现的都应该是个森鬼妖魅。
然而现身之人却是令我大感意外,不是凶神恶煞的夜叉,也不是夺人心魄的妖精,而是个神仙公子,如果忽视掉那身素净的法衣外。
“萧四?你怎么会在这里?!”
往后退了两步,揪着眼瞄了半天确定了是他,绷紧的神经方松了半截。夜色实在昏暗,我弯腰找到滚过来的灯笼。还好,宫灯精致不溶于水,捻一捻火芯仍能用火石点着。
白衣如羽的他犹如散步闲庭之中般涉水而来,看了一眼我始终提于手的匕首,又看了一眼我点亮的灯笼,他笑得饶有兴味:“殿下仍是那个殿下,但却变了许多。”
擦净灯笼的手一顿,我讪讪笑道:“国师又拿本宫打趣了。”
嘴上打着哈哈,心里苦得和黄连似的。刚刚太过紧张差点为他道貌岸然的面庞所惑,放松了警惕。上次小白死后虽然经太医检验他送来的丹药并无问题,可我总觉得事里事外他与小白的暴毙脱不了干系。
“殿下自己没有发觉吗?”他撩起流云广袖指了指我手中匕首,“殿下防人之心慎重,匕首半步不离身。可是……”他又指了指我弯腰提起的灯笼,“如果是以前的殿下,在没有绝对安全的保障之下绝不会留任何可趁之机给别人,哪怕您面前站着的是皇帝陛下。”
心被他越说越凉,凉至彻底,可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竟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慌张。输人不输气阵,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然后我问:“然后呢?”
他噢了一声:“然后啊,殿下对微臣疏于防备,其实微臣很开心,”他走到我身侧,毫不嫌弃地在蛇蜕上懒散散坐下,“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我与殿下相处时。”
“以前的我与你……”
他垂下眼:“以前的殿下与微臣是无话不说的挚友,也是互信互任的君臣。可自从殿下遇刺回来后,却与微臣之间多了许多隔阂。”
他说完这一段不再开口,像是在等待我的反应。可是吧,他说得这一切他娘的是和纪糖之间的过往回忆啊。任他说得再是声泪俱下,动情无比,听在我这不相干的人耳中就好像一个人在和我说今天下雨,明天打雷一样,着实难以让人动容。
现场顿时入一种迷之沉默,沉默得我尴尬症都快犯了,酝酿片刻情绪我幽幽道:“至亲至近也是至远至疏,萧卿当明此理。”我努力挤出两滴莫须有的眼泪,“世事无常,变迁至此,本宫也是不想的。”
“……”萧四撩起眼皮,“殿下,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演技退步了许多。”
我:“……”
闲得蛋疼在这陪你悲秋伤春你还挑剔起来了,老子不伺候了!
“罢了,”萧四可能也觉得同我在这叽叽歪歪太特么矫情了,明智地将话题转移走,低头摸了摸蛇蜕,“殿下方才就是被此物卷进来的。”
我横了一眼过去,冷淡地点点头。
他起身围着蛇蜕走了两三圈,最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蛇眼处,莫名地长叹了口气:“可惜可惜。”
我不觉问道:“什么可惜。”
“殿下可知此物为何?”
我要是知道,还站在这充满求知欲地眼巴巴看着你么!
萧四受了我一白眼,咳了声不再吊我胃口:“想来殿下此刻也知道了,山中神兽并非是什么昊天龙神,但这涧中白蛇盘踞此处百余年也颇通了灵性。今夜本该出现在应是白蛇本尊,可在若干天前有人却将它残忍杀害,利用偃术将死物制成了这么个器物。能活百年的生灵已实属不易,惨遭杀害之后遗骸还被人如此摆弄,殿下您说难道不可惜吗?”
我呆呆发问:“偃术?什么是偃术?”
萧四绽出一星点说不出味道的笑容,笑容深处却是没有一丝温度:“道分三道,天道人道地道,而偃术便是最下等的地道中不入流的旁门左道之法。轻视天地,玩弄生灵,极尽私利!”他轻轻抚摸掌下蛇蜕,“可怜它百年修行,我迟来一步,未能救得了它。”
头一次见着萧四露出这么有人味的神情,可我一分惊喜都没有,因为我发现自己很有可能……就是他口中偃术造出的器物之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认知还是让我心情糟糕,并非我攒了三生三世的福报惹来老天垂怜,让我死而复生。现在的我只是一具人为制造出的能动死物而已,与这里的山川木石,庞然蛇蜕唯一的不同是我还能动……
“殿下神情为何突然凝重起来,莫非曾经也听说过偃术妖法?”
我勉强按下心中焦躁,暂时打起精神来应对他:“国师都说是不入流的术法, 本宫何曾会知道?”
虽然没有与他对视,但我知道萧四在暗自收纳我面上一丝一缕的变化。他怀疑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我……
“那……”
“午夜已过,再不出去外头的百官要等得心焦了。”我强行打断他的话,“‘龙神’既已成这般模样,为了稳定民情民心及我大晋社稷,国师想必应该知道对外该如何说道今晚之事?”
快言快语一通说完,我不再看他,将匕首揣回怀中,掸去衣上尘土,提灯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