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扈一推门进来,就看到自己哥哥双腿盘起静坐在一个蒲团上,他布了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对弈,仿佛沉浸在棋局里,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各处的白鹤衔仙果落地青铜大灯内燃起灯烛,照得屋子内亮堂堂的。
见他进来,无晦从棋局中抽出两分心神,心情甚好的招呼了一句:“来,坐。”
他还叫人赐座赐茶,自己端着热茶歪着,接着不紧不慢的落下一颗黑子,随意道:“怎么还敢出来,不怕我又绑你一回?”
凌扈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艰难道:“我听说,父王病重……”
这才是自己敢冒险见他的原因。
无晦垂眸看着黑白棋子界限分明的棋盘,从白棋篓子里拈起一枚白子,徐徐落在棋盘中,似乎只是在闲聊家常:“哦,你不知道么?父王三天前已经死了。”
凌扈陡然色变,声音猛地拔高:“是你做的?”
无晦眼含笑意的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拿黑子,故意假装出一副很受伤的语气:“怎的?在你心中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你就这么不信任哥哥?”
凌扈没说话。
无晦又自顾自道:“你以为我那个下属是带你乱跑的吗?我是让他带你回焉耆去见父王最后一面的,要不然你以为怎么会离昭国边界那么近?可你倒好……”
他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怎么会自己跑了呢?”
接着他摇摇头,悠悠然道:“父王临死前心心念念着的可都是你,可你却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凌扈脑子“嗡”的一声,如临当头棒喝。
他僵硬的站在原地,直到看见一滴水渍砸上地板,后知后觉用手一擦眼角,这才发现自己竟流泪了。
……记忆中那么高大威武的父亲,不在了,自己甚至没能回去,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凌扈的心好像缺了一块,风刮了进来,冷嗖嗖空荡荡的,痛也痛不起来,茫然且没有实感。
可很快,一股酸涩难过的情绪来的迅猛且汹涌,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说这话,可还是忍不住低低的说了声:“哥……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的父亲啊。”
自己的父亲身死,他为什么是这种冷漠又置身事外的态度?
“不。”无晦打断,脸上的笑意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眸子中漫不经心的漆黑冷漠,纠正道:“他只是你的父亲。”
他只是你一个人的父亲罢了,不是我的。
现在想来,那个男人身死他唯一感到微妙愉悦的就是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王位,之前所有人对他的称呼都是四王子晦,而从现在开始,都会是昆弥。
焉耆的新王。
凌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竭力让自己语气平静:“可父王终将是把王位给了你……”
无晦猝不及防笑了一声,似是在嘲笑他的天真:“若无那些贵族呼衍氏、兰氏、须卜氏他们的支持,你以为他当真愿意把这个位置给我?”
他当然是想留给你这个小儿子。
无晦说到这里,似乎忽然没了下棋的兴致,随手将棋子丢回墨玉匣子里。
光滑圆润的棋子相互碰撞,清脆有声。
无晦直视他的眼睛,突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知道吗?我一直以来都很讨厌我的名字。”
凌扈一怔。
这是第一次,他用“你”“我”这个自称是如此平等的姿态。
无晦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凭什么他就是扈,我就是晦?
晦者,晦暗,隐藏也;扈者,取飞扬跋扈、潇洒恣肆之意。
他是父王最不在意的那个孩子,甚至在焉耆风雨飘摇之时,父王以一种可以随意抛却的语气,选定他为质子。
是啊,本该为质的是自己,是这个傻弟弟主动代替自己,来昭国为质。
无晦笑起来,两眼弯弯,像个没长大的小孩,温柔地说:“哥哥答应你,我为昆弥后会将你尽快接回来,父王做不到的事情,我会代替他做。”
焉耆自从上次战败后老老实实了这么多年,诚意也足够了,昭国也该放人了。
如果徽元帝不放人,不论是用城池换,亦或是用焉耆其他所有尊贵的王子换,他也一定会将凌扈接回去。
凌扈转身打算出去,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后面传来一声语气温柔的提醒:
“不要别人随意施了点善意,就忘了焉耆才是你的国家。”
凌扈手一顿,手紧紧抠着门框,手指骨节用力到泛着青色。
他用力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头都没回一下的走了出去。
无晦盯着棋盘,忽觉百无聊赖,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南边方向。
他其实挺喜欢玉京的。
他喜欢玉京的烟火繁华,喜欢这里的蓬勃,喜欢每条街道巷尾之间涌动暗藏的野心,喜欢随处可见的繁杂机会。
但也终究只是喜欢而已,仅仅只是喜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