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旧梦,想忘也忘不掉。姜篱好像掉进了一个醒不来的噩梦,睁开眼,四处皆是黑暗。
阿竹是什么时候开始恨她的呢?她细细回想,却想不分明。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戚心竹,是她十岁刚刚拜入苍岚山之时。那时候的戚心竹扎两个黑油油的小髻,一身绒布短袄和天青色的褶裥裙,被她的师父白衣上人推到她跟前,说:“阿篱,以后这小丫头就归你管了。”
她翻了个白眼,张口想要拒绝,忽然对上戚心竹泪汪汪的眼睛,一下卡了壳。
戚心竹怯生生地冲她笑,衣袂边上绞着的双手泄露了她的恐惧,分明害怕极了,仍强撑着小声唤了句,“师姐好。”
后来姜篱才知道,那时候的戚心竹刚刚被恶鬼灭了满门,一个娇生惯养的戚家嫡女,一夜之间沦落为无父无母的孤儿。白衣上人把她带回了苍岚山,说姜篱也是孤儿,正好和姜篱做个伴儿。
姜篱才不需要陪伴,可姜篱最怕别人哭,一见戚心竹满眼都是亮闪闪的泪花,拒绝的话儿没能说出口,于是她师父就跟扔黏皮糖似的,把这小孩丢给了她。
从那天起,姜篱去哪儿,戚心竹就去哪儿。
姜篱鸡鸣就起,爬长阶扛水桶,戚心竹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头,爬得大汗淋漓也不喊累,还踮起脚尖,举起香喷喷的小手帕给姜篱擦汗。姜篱练剑,剑气惊风落雨,竹林飒沓作响,戚心竹蹲在旁边,啪啪给姜篱鼓掌叫好。姜篱懒得写师父留下的课业,戚心竹统统帮她完成,模仿姜篱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师父都看不出来真假。
戚心竹生得好看,她母亲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据说白衣上人还追求过她母亲,因为长得太老惨遭拒绝。如今戚心竹才十岁,便已是个美人胚子。总有调皮的少年郎来捉弄她,剪她的辫子偷她的发绳,她气得哇哇大哭,姜篱把那帮少年揍得吱哇乱叫,满地找头,发誓再也不敢捉弄戚心竹。
到晚上,姜篱也摆脱不了她。睡到一半,这姑娘呼哧呼哧爬到姜篱枕边,姜篱吓了一大跳,猛然惊醒,“你干嘛!”
戚心竹泪眼汪汪,对她来说,山上到处是危险,男弟子们危险,罚人进水牢的师长危险,满地拉屎的小鸡危险,连夜晚也无比的危险。她哭唧唧地说:“师姐你冷吗?我给你暖床。”
大夏天的,姜篱热得大汗淋漓,一点儿也不冷。
姜篱推她下床,“我不冷,睡你的去,别烦我。”
她抱着小枕头,一步三回头,泪水噼里啪啦地掉,还自言自语:“好吧,阿竹要听话,不可以打扰师姐睡觉,更不能惹师姐生气。就算外面到处是狼嚎,可怜的阿竹怕得睡不着,也不可以爬师姐的床!”
姜篱:“……”
服了。
“行了行了,”姜篱不耐烦地掀开被子,“上来吧。”
戚心竹欢呼一声,蹬蹬爬上床,睡在姜篱身边,还细心地给姜篱掖被子。
她们形影不离到姜篱十一岁,白衣上人给姜篱订了婚约,把姜篱扔去殷家学规矩。学规矩学到半途,姜篱偷跑,回到了苍岚山。白衣上人望着她唉声叹气,“你总是要嫁出去的呀,岂能一直赖在苍岚?”
一旁的戚心竹听了,神色一下变得紧张,“师姐会离开苍岚山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才不走。我走了,阿竹怎么办?”姜篱拽了拽白衣上人的胡子,“老头子,你什么时候入土?赶紧让位,我要做苍岚掌门。至于那个殷家的,让他来当掌门夫人。”
“死丫头,让你当掌门,做梦!”
白衣上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抡起扫帚,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孽徒赶出了山堂。
那天晚上,戚心竹吹了灯,趴在姜篱耳边说:“师姐,说好了哦,你会留在苍岚,永远保护我。”
姜篱昏昏欲睡,随口应她:“说好了。睡吧睡吧。”
日子直到那时,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若论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可能是姜篱十四岁,周天论道那一年。她的师父白衣上人是入神境的大能,开宗立派,收徒不分贵贱,受天下景仰。他每隔五年召开一次经筵,讲经授课,论道比剑,还大开苍岚山的藏经楼,供所有人瞻仰。这是天下少有的盛会,百家都会送子弟赶赴苍岚山,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听学。
“你身为苍岚首徒,要进退知礼,待人谦逊,”她师父苦口婆心地叮嘱她,“这一个月,不可以偷吃饭堂的粮食,不可以辱骂他人,不可以打架斗殴,不可以欺负同门强迫他们给你写道论,不可以偷我的钱下山买猪蹄酱鸭肥肠和羊下水!”
姜篱耳朵要听出茧子了,道:“好好好。”
她向白衣上人伸出了手。
“什么?”白衣上人装糊涂。
“要我听话,总得意思意思吧。”姜篱搓了搓手指。
白衣上人踌躇半晌,从茄袋里可怜兮兮地数了三块银角子,“省着点花啊。收你入门才几年,我的棺材本被你花了一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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