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过去,孟流景不说,裴清光便也不追问,扭过头又自顾自喝起了酒。
“裴掌柜很早之前就怀疑我了吧。”孟流景没来由地开了口,倒让裴清光有些不自在。
裴清光侧头看向孟流景,手中拎着的酒坛随着她手指的拨弄打着旋,月光映在她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神明的光彩。
院中月色正好,孟流景的视线停留在裴清光的脸上,也停留在那片神性上,裴清光笑着任他打量,坦荡而慈悲。
“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去过一座奇怪的庙宇,那里所有的佛像都是背对着叩拜的信徒,”裴清光将酒坛放在桌上,摩挲着酒坛的边缘,“父亲说,世间生灵的欲望太过强烈,连漫天神佛都无力招架,当时我以为他说这话是因为对灵脉守护人的职责心生倦怠,连神佛都无法一一满足那些生灵的愿望,更何况是我们呢。”
“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坚持着自己的职责,怀抱着裴家的初心,那时我就想,未来我也要成为这样的灵脉守护人。”
“以肉身化神佛,的确是裴家人能做出来的事。”孟流景起身给裴清光满上了一杯酒。
裴清光与孟流景轻轻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望向头顶的星空,自嘲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佛。”
“也是,如果真有神佛,四百年前他们为何坐视不理。”孟流景的一切心结都因四百年前的那场灾难而起,他清楚地知道这样不值得,但他无法违背自己心中如洪流般的念头。
裴清光笑着走到孟流景面前,“陪我去个地方吧。”
孟流景望向裴清光的眼睛,那双真诚的眼眸里此刻正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也倒映出他自觉腌臜的灵魂。
孟流景下意识避开视线不敢再望向裴清光,裴清光却坚定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到了马棚边。
“我们要去哪里?”
裴清光翻身上马,笑道:“去一个安宁的地方。”
一路向南,马儿在天空疾驰,孟流景低头看着脚下的景色,有昏暗安静的街巷,也有灯火辉煌的勾栏瓦舍;有小而温馨的屋舍,也有豪华奢侈的府邸;有拿着竹梆子巡视的更夫,也有醉醺醺的酒客;有人家传出小儿啼哭的声音,接着那里便亮起了烛火的微光;有人大开着窗户,借着月光读着手中的书本,他们这一路跨越了大半的京都,也将众生相揽入眼底。
“对人类的认知有没有更清晰一些?”裴清光骑在马上笑着回头问道。
“或许。”孟流景也被这笑意感染,心里没来由涌上了一股雀跃。
一路朝着城外的方向奔去,脚下的风景渐渐变成了黑漆漆的山石,抬头是月与星河,身下是不见光亮的荒山野岭,孟流景的身体随着马儿的飞行颠簸着,就如同又回到了悬崖的边缘。
孟流景对悬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那种濒死的感觉总会让他有生的实感,就算有一天坠落,对他而言也只是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暖巢。
在他记忆的最初,家在一处临近悬崖的洞穴中,悬崖下是一片静谧的湖泊,父亲几乎每天都会从门前的悬崖一跃而下,去湖里捉上几条小鱼,再沿着蜿蜒的山路步行上山,为爱人沿途采摘一些鲜花,待到日落时分,他们一家人就坐在悬崖的边缘,父亲忙着烤鱼,母亲笑着用父亲采来的鲜花编些漂亮的玩意,有时候是花环,有时候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孟流景那时还是个顽童,沿着山路来回奔跑,等到疲惫后回到母亲身边时,总会收到母亲编出的小礼物。
但这一切都在四百年前的大战中戛然而止,父亲身受重伤坠入悬崖,这一次他没能带着鲜花和小鱼回来,母亲最后收到的只有一颗已经黯淡的妖丹,和父亲消散时留下的几件鲜血淋漓的衣裳。此后没过多久,母亲也在战争中离世,有鸣蛇趁乱收集起死去梦貘的妖丹,到头来,母亲什么都没有留下。
念及旧事,孟流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是一百年都不曾想起的画面,还以为这份伤痛早已愈合,但如今猛然回想起,才发觉这伤口早已溃脓,是痛意沿着骨髓蔓延了太久,以至于他已经习惯了这份痛苦。
就在孟流景即将忍无可忍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身下的马慢慢降落在一片土坡之上。
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没有树木,没有野草,只有一地的砂砾石块,凸显着这里的荒凉。
孟流景扭头看向裴清光,她正翻身下马,裙摆在空中飞舞后缓缓落下,像是在他的伤口处覆了一层轻薄的纱布。
“这是哪?”孟流景收敛了情绪下马,快步走到裴清光身边。
“当地人管这里叫菩萨坡。”裴清光将马儿的缰绳顺手塞给孟流景,自顾自朝前走了几步,仰身躺了下去。
孟流景放眼四周,没有能拴马的地方,也没有供马打发时间的野草,只好仗着四下无人,用妖气化出一根立在地面的木棍,将缰绳系上去。
裴清光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这时的晚风已有了暖意,夜空中繁星闪烁,一轮皓月藏匿在云团之后,露出隐隐的光亮。孟流景安顿好马后躺在了裴清光身边,身下的碎石硌着皮肉,但睡惯了洞穴的孟流景却觉得这样的触感最是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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