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春时分天色变化无常。
原本晴朗的天空自傍晚时分便乌云郁结,终是在夜半时分,在王叔子干府中家眷多以安然睡下之时,阴冷的春雨裹着几许雪屑,悄然入梦。
府邸西苑当中有一小片竹林长势极佳,不出几年怕是要彻底填满庭院。
对此,曾有人提议,将其连根断绝以免长势过盛遮蔽阳光。
不料,却被王叔子干,以一句苍劲抱节,何错之有?直接拒绝。
故而,西苑书房得一雅号:抱节居。
不同于,就连那最不起眼的一丝细节,都透露出富丽堂皇的会客正厅,抱节居中的铺设却是格外朴素,既没有附庸风雅的琴瑟管弦,也没有价值连城的金石玉器。
屋内仅有一桌一椅几卷竹简之外,再无他物。
若是被寻常人等瞧见,定难相信,就是在这样一处朴素到显得寒酸,狭小到显得逼仄的书房当中,王叔子干默默敲定了无数无数家国大事重要决策。
其中自然也包括,去年那封拓印着当朝首相商容与王叔子干私人印章,最后寄到西秦雍州的密信。
长椅扶手呈垂拱式,因常年用手把玩抚摸,日积月累已有包浆,圆润的扶手上边覆了薄薄一层如同琉璃壳般的透明玉罩。
昏黄的灯光照在上边,反射出交替变换的光感,木质纹理迂回弯转如水面涌起层层涟漪。
而此刻,年老体衰的王叔子干,在送走前后两拨到访的客人之后,坐在那把长椅之上,准备会见今夜到访的最后一人。
淅淅雨幕,漫漫而来,落进西苑当中,只听穿林打叶之声不绝于耳。
昏黄的书房当中,王叔子干那双浑浊老眼半开半合,但常年习惯导致他下意识仍旧将右手放在垂拱扶手上边。
想起那封密信,自然就让他想起第二波到访的客人姬鲜。
起初,他还有些好奇,这姬鲜为什么要让随同自己而来的家将武吉在偏舍候命。
直到一番虚与委蛇的客套寒暄之后,姬鲜终于袒露今夜冒昧造访的缘由所在,并且有意无意将二人话题重心,从姬旦往自己身上引领之后,王叔子干终于恍然大悟。
干枯的手指终不似他年轻之时那般圆润饱满,病态的青气当中夹杂着些许灰黑色,指尖伴随着屋外沙沙雨声,轻轻敲击在玉罩上边不急不缓。
回想自己这漫长的一生,无论是看人鉴物,走眼的次数,那可是屈指可数。
可是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次在姬鲜身上的确有些打眼。
本以为是能够肝胆相照的兄弟,未曾料到却是一头伺机想要谋权篡位的毒狼。
这份惊喜确实足够出人意料。
姑且不谈,那胆敢将自己晾在一边,率着百余位士卒护着使团,雄赳赳气昂昂踏入朝歌城的姬旦。
就说这翻脸如翻书,趋炎附势对自己百般讨好,以至于乍看之下让人难免轻视一眼的姬鲜,在今夜仔细瞧来都如此心思叵测极为“内秀”!
居然想借我之手,将自己四弟姬旦无论死活,势必都要留在朝歌······
哼哼!
眼光远比姬鲜长远的王叔子干,却直接将视线遥遥放在西秦雍州整个姬氏部族的身上。
纵使老谋深算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姬家仿佛就如同那荒原之上的野草般,有着令人惊叹的生命力!
无论镰刀如何锋利,无论大火如何猛烈,可只需要一场小雨,一股春风。
茂盛而又翠绿的野草,总能重新出现在这一片狼藉的荒原之上。
令人格外头疼!
父死子幼,旁系夺权,朝歌王族,冷眼观望。
在内忧外患这样一种险恶处境之下,不光守住了祖宗的基业,甚至犹有余力向外扩张。
而今整座西秦雍州的规模、实力、底蕴更是远胜从前。
啧啧,这姬厉生了一个好儿子。
而姬昌也从祖辈身上继承了这高贵的血脉。
生下的这两个儿子,一个个都了不得啊!
指尖的律动随门外的传来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王叔子干意味深长的感慨一句:除草还是要除根啊!
————————————
步入西苑大门,绕过沙沙作响的竹林,一前一后一重一轻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在长廊之上回响而来.
走在前方脚步略重之人乃是当今府邸总管事老魏。
此二人一仆一主,相伴几十年光景,早有默契在心。
或许在外人眼中,夜深人静之时,行走脚步沉重,多有冒失乃至冒犯之意,
但对于王叔子干来说,这是老魏在无形当中提醒有客将至,免得自己显露疲态被人瞧出破绽。
至于跟在老魏身后脚步轻缓之人,大抵就是今晚最一波访客。
碍于上下尊卑身份悬殊,做起事来畏手畏脚,就连这步伐也是刻意轻之又轻,生怕冲撞了府邸的规矩,惹恼了居住的贵人。
一连串脚步由远及近,在抱节居前停住。
紧接着传来簌簌阵衣之声。
最后响起轻缓的敲门声音。
将暖炉放回怀中,整理好衣衫,王叔子干这才看向房门:“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