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再有边警,但涉及通关检查,阳关上仍彻夜点着火把,好让从大漠里跋涉而来的使团商贾能觅着光明前行。而站在关塞上往外看,只觉得外头黑得可怕,风呜呜作响,似有鬼魅……
任弘指着北边那一点微弱的亮光:“汝等看,北方一百里外,便是玉门关,那应该是冯大夫等人的营火。”
“当年第一次出塞时,是义阳桓侯带队,去楼兰斩其王安归。”
任弘见傅敞容貌与傅介子有几分相似,不由想到故人,感慨之下说起了往事。
“当时傅公告诉我,整个大汉,宛如一座大宫室。”
“孝武皇帝分天下为十三刺史部,其中,司隶关中如同禁中,一如贾生所言,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
如今的司隶关中繁荣更胜往日,任弘只希望这份太平能多持续上百年,甚至几百年。
任弘继续对晚辈们说道:“傅公说,其东,豫州冀州兖州人口繁盛,粮食陈陈相因,是为太仓府库。”
如今中原腹地人满为患,虽有了氾胜之推广区田法,能养活更多人口,但太平之世会滋生更多人口。三个州会向马尔萨斯陷阱缓缓滑落,这是无法避免的,斗地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通过移民拓殖舒缓压力。
“青州徐州濒临大海,似太掖池沼。”
如今渤海已经成了大汉内湖,东至铜柱立到了鲸海边上,汉使踏上了日本岛,造访邪马台国,甚至连安东都护府也在草创中,打算将这个“东夷”囊括在内,青州人口一样拥挤,又距离南方较远,只希望能通过海路移民幽州,将朝鲜半岛北部彻底占下来。
“其北,朔方幽并有胡苑之利,乃平乐监等马厩。”
赵汉儿离开后,苏武的儿子苏通国做了第二任安北都护,大汉的马厩羊圈已经划到了贝加尔湖畔,下一次草原或会推迟到两百年后。
“其南,益州荆扬多材木森林,宛如林苑园圃。”
对南方的开发已经着手,有了天子次子封为豫章王牵头,东瓯、闽越两王已设,其他诸侯也将陆续被迁封到南边。
而算算时间,任弘在合浦郡徐闻港投资的船队,也已经在去年秋天启航西行,顺利的话,现在已经过了斯里兰卡,找到印度西海岸。任弘给他们定的目标,是寻找当年亚历山大东征的终点:印度河(药杀水)入海口,然后便准备返航,并将这条航线确定下来,这对任弘来说至关重要。
和十多年前相比,大汉确实已经有了很多不同。
任弘抽出佩剑,这是傅介子的遗物,真希望他能看到这一天。
剑指着夜空中的西方。
“傅公又说,西边的凉州,便是从宫外入宫内的长长甬道!”
“而在这甬道的末端,便是玉门、阳关横亘大汉边陲,左右分列,以其阙然为道,两关是为‘汉阙’也!”
“确实很像。”
和任弘当年一样,傅敞、冯野王、王凤等小辈皆颔首,玉门阳关,对于整个汉朝而言,确如两座汉阙,立于宫室之外,以为屏障护卫。
“傅公还曾说,其实这样的‘阙’,历代皆有,且一直在移动。”
“在周时,阙在陇关,出了陇关,便是戎地。”
“在秦时,阙在临洮,秦长城到此为止,出了临洮,便是月氏诸羌。”
“在孝武帝天汉年前,贰师第一次远征大宛时,阙在酒泉玉门县。”
“而后来设立敦煌郡,玉门关才西移,又造阳关,与之成掎角之势!”
“当时傅公醉,问汝等说,这阙,还会继续向西移么?它该到何处?”
“当日同行之人,郑都护以为,应该到轮台去,奚太守以为,应该囊括西域南北道。”
傅敞笑道:“郑都护与奚太守恐怕没想到,如今汉家西阙已不止于此,而立到了数千里外的赤谷城和碎叶城,天山南北,皆成汉土!”
冯野王则言:“然匈奴郅支单于推到了白虎铜柱,这或许是天意,注定大汉西阙不会止步于碎叶,还得再往西!”
王凤则小心地问道:“敢问将军,当日以为汉阙当至于何处?”
任弘露出了笑,挺着肚子指点江山起来:“我当时大言不惭,说这‘汉阙’,或许能够超过葱岭之限,包括更广袤的西域,大宛、康居、月氏,直到万里之外!”
骠骑将军看着西方,神情傲然,志在必得。
“男儿一诺,重于千金,本将军今日西征,便是要实现当年许下宏愿!”
当年是吹牛。
今天,他是真牛!
……
任弘的自信不是没有缘由,西出阳关后,才是他最熟悉的天地,三十六邦,葱岭以西,尽是他的旧僚故人。
比如遥远的苏薤(xiè)(撒马尔罕城),汉军大部队还没踏上西域的土地,这几年被郅支抢掠坏了生意,对匈奴人恨之入骨的粟特人,就接到了大汉卫司马、驻赤谷城屯田官文忠传来的暗号——此人也是任弘最忠实的手下。
和信一同送达的,是一枚上面有火焰纹路的松木令牌,见到此物后,让已是苏薤城主的史伯刀激动不已,不顾体面,对着这火纹令牌三拜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