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使之不治而议论。譬如楚狙得枣,彼辈自然心满意足,为陛下歌功颂德。”
“臣执政偏严苛,陛下可持之以宽,如此天下人自然会欣喜,很快就会忘了老臣。”
这简直是自己做坏事,将好名声留给天子的意思了,刘询大为感动,那点因大将军专权而产生的怨恨,也在这位将死老人絮絮叨叨中消解了大半。
“臣兄骠骑将军去病从军有功,病死,赐谥景桓侯,而侄冠军哀侯亦早夭,绝无后。臣兄孙霍云虽不肖,但亦可继为嗣孙,另有云之孪生兄霍山,亦无封,臣光愿以所封东武阳邑三千五百户分与山。”
天子许之,唯唯应诺,像极了听老父临终训话而儿子。
不过才过了片刻,霍光就又将此事说了一遍,这已不是作伪,而是一向精明的他已经糊涂了。
刘询十分耐心,默默听着,甚至为霍光掖了掖被角。
而之后,女儿霍成君也哭哭啼啼上前来,说近日来已有了身孕,定能诞下太子,让霍光安心。
好事,这是好事啊,霍光长舒一口气,这样一来,他就再无牵挂了,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待到霍光再醒来时,皇帝已经不在,他的老妻、儿子、女婿们过来,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真是快啊,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尽情霍禹等满怀期盼,但霍光甚至连给家人的遗言也没有,只喃喃说出了他人生里最后一句话:
“我梦到阿兄了。”
……
在梦中,霍光确实看到兄长霍去病,他身披金甲圣衣,骑着矫健龙驹,马蹄踏着七彩祥云,飞也似的驰骋而至,来到身边审视自己。
仿若平阳舍中初见那般,大英雄笑问羞涩缄默的霍光:“为何总低着头?”
霍光挣扎着想坐起来,伸手想要拉住哥哥。
但霍去病却至而复去,大氅翻飞,他就只能跟着其马蹄印跑,跑着跑着,听到了喧哗的水声,看到了更多的人纵马在前。
当先的是戴着刘氏冠的孝武皇帝,是他老年的模样,年六十余,发不白,更有少容,依然那么英明神武,骑着汗血宝马。听说当年他也经常这样,常晨往夜还。与霍去病等十余人,皆轻服为微行,且以观戏市里,察民风俗。
看着那熟悉的面孔,霍光眼角流出了一行泪。
是啊,他年轻时的愿望,不过是追随孝武、霍去病二人身边,做一个持虎子的小跟班而已,那沉甸甸的天下,怎就砸到自己这个普通人肩上了呢?
孝武和霍去病身旁还有许多人,霍光一一认了出来,身着戎装的是卫青,手持汉节是张骞,着獬豸冠拎着只老鼠的是张汤,挽弓瞄准西北方的是李广。还有董仲舒、司马相如、公孙弘、主父偃、东方朔、严助、汲黯。
是他的前辈们,是汉武帝和他的时代。
这时候霍光也看清楚了,他站在岸上,而众人则位于一条长河之中,也不知是施了什么法术,马蹄踩在水面上而不沉。
若是他往远方看,便能望见,位于前方的,是汉景帝与晁错、周亚夫的时代。
再往前,是汉文帝与灌、绛、贾谊、张释之的时代。
位于河流最上端的,则是高皇帝、高后以及萧、曹、淮阴侯、留侯、陈平等人,那是秦亡汉兴,刘项虎争天下,旧秩序毁灭,新秩序诞生,属于大风歌的时代!
大汉一百三十余年,代代人才辈出,前赴后继,方有今日之盛,非特一帝一将一相之力,而是芸芸众生之力也。
涛声更响了,河流迫不及待要继续解冻奔腾,孝武皇帝在汗血马上朝他挥手:“子孟,来!”
兄长也在朝他招呼:“吾弟,来!”
但他要怎么去?
霍光只在岸上久久徘徊,远远追随,却不能落脚。
直到周围哭声四起,现实里,儿孙们也发现霍光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开始了哭嚎。
照耀大汉十八年的明月,终究还是落了。
恍惚间,霍光好像看到,河边出现了一辆车,六马既闲,輶车鸾鸾。
车上端坐一人,是个稚幼童子,却穿着有些宽大的皇帝袍服,嫌头上的冠冕太重。
是孝昭皇帝,年才冲龄的他,当初正是穿戴这样一身,由霍光背负上朝的,直到他渐渐高大,再也背不动。
还是小时候好啊,可爱,无暇,天真,听话。
此时此刻,刘弗陵丝毫没有病逝时的痛苦,也没有与霍光对弈的争斗疏远,而是十分快活,晃着双脚,仰起头问霍光:
“大将军,还不走么?”
霍光眼睛又湿了,今天他是怎么了?
“陛下,久侯了。”
他走了过去,踏上马车,接过了辔,驾轻就熟。对为孝武皇帝赶了十年马车的奉车都尉来说,这是老手艺,一辈子都忘不掉。
一抖辔,十二对马蹄踏着浪花,马车向前,载着霍光与昭帝前行,汇入这条滔滔长河中。
车轮辚辚,浪花滔滔,如同一个时代,滚滚而去!
霍光侧过脸,余光只看到了那两位站在岸上,向他作揖告别的后来人,是刘询与任弘。
大将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