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录的只有原始的经书,没有各个流派添进去的私货,也没有用他家私人作坊里已摸索成熟的纸张,那好东西中原都没普及起来,边塞地区就往后挪挪吧。
鄯善弟子们爱不释手翻着这些“真经”,果然比自己编的好多了。
桓宽不像他那几个同行,见了任弘就咬,如今任弘成了大都护,能够一言定他生死,竟也不卑不亢。
任弘倒是对他叹息道:”我一直觉得次公远迁是被冤枉了,当初九江祝生,刘子雍等人叩阙,听说次公曾极力阻拦未果,事后却遭牵连,两次大赦都未在列。“
他随口道:“要不等我往朝中去信说说,请圣天子赦免次公?”
桓宽却不领情,拱手道:“下吏之妻身子弱,迁到鄯善已十分虚弱,卧床病笃难起,幸得鄯善王派了侍女照料,才侥幸得活,来时那数千里路,她恐怕没法再走一遍。至于我……”
他摇了摇头,看着案几上那一册册带着鄯善弟子们亲制的简牍道:“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啊!”
远放异域,桓宽心中与屈原、贾谊一样不平,也很怀念汝南故乡的竹林。但他却也没有哀痛自伤,儒家那种积极入世的使命感驱使他,即便流落鄯善,也得继续做事,一件能证明他们没错的事!
“我读过次公的《盐铁论》。”
任弘踱步在这略显简陋的“学宫”中,规模其实就一个小私塾,三五张案几,不管是简册还是笔墨,都得自制,若非弟子们个个穿丝履帛,还真有种后世八九十年代村小的感觉。
“书中有一篇,是贤良文学与桑弘羊争论,戎狄是否能教化。”
“桑弘羊认为不能,他引经据典,说《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戎狄无亲而贪,是禽兽,应当谨防蛮夷猾夏,寇贼奸宄。对付他们,不论是匈奴还是西域诸邦,都只有征伐一途。”
桑弘羊这功利派对开边的看法,与后世西方殖民者倒是像极,一心只想着夺取土地后,募人移民过去,并不把戎狄蛮夷当人看。或许也像汲黯那样,希望以战俘赏赐给汉人之奴,所以在他主持下,李广利对西域的战争才那么粗暴。
任弘道:“贤良文学则与之相反,认为即便是蛮夷戎狄,也是可以教化的,只要对他们加之以德,施之以惠,以仁义导之,那么不必用战争的手段,西域匈奴也会纷纷内附,从此北垂无寇虏之忧,中国无干戈之事矣!次公,我没说错罢?”
贤良文学这种念头太过天真迂阔,简直在朝白左狂奔,不过桑弘羊也走了极端,太过赤裸裸不好。
桓宽感慨良多:“难得有公卿列侯愿意读一读我记下的拙言。”
“次公自谦了,盐铁论一书,足以流传千年。”
任弘嘴上如此,心中却道:“不知己知彼,如何能百战百胜呢?更何况还要将汝等废物利用。”
大汉的优势,不仅在于绝对碾压周边行国城邦的科技和军事力量,还有自周秦以来日渐成熟的软实力。
在东亚,汉朝是如灯塔一般的存在,不论是丝绸贸易大棒,还是礼乐文化,以它们为先锋开道,可比光派军队高明多了。
后世欧美有民主,大汉也有礼乐仁义啊!瞧瞧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吧,将意识形态利用到了极致,是如何替西南夷着想的:
“听说中国有最好的仁政礼乐,德惠多,恩泽广,万物莫不不得其所,为何唯独遗弃了吾等呢?西南夷的百姓都踮起脚跟盼望,若枯旱之望雨,等待大汉来推行礼乐,造福众生啊!”
这种将汉家礼乐传播到普天之下的使命感,简直是蛊惑人心。
司马相如虽然人品不行,但作为汉武时管宣传口的大员,却十分合格。若他活到开拓西域的时候,肯定会有与桑弘羊大不相同的策略吧。
作为大都护,任弘也以为,自己也得一手长剑,一手诗书才是正理。
而桓宽便是不错的人才,他看着桓次公道:“桑弘羊经常说,儒生不通世务,不懂边事,次公如此亲自来了西域一趟,仍是认为彼辈可以教化?”
桓宽思索后道:“孙卿有言,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
去年秋,刘病已已经改名为刘询,桓宽倒是很注重避讳,他主动邀请任弘道:
“宽要教弟子们论语了,敢请大都护旁听视察!”
……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熟悉的朗读声,这熟悉的小小课堂,竟让任弘有些恍惚,只是下面跪坐案后的摇头晃脑诵读的,却是一群高鼻深目穿汉服结发髻的鄯善人,这让人有种历史的错位感。
不过任弘算是明白,桓宽为何恳请自己旁听了。
他能看出来,那四五个鄯善弟子是一心向学的,虽然发音不太标准,毕竟楼兰人作为塞种后裔,说的是东伊朗语族,或称之为吐火罗语,和汉语完全是两种语系。
而他们诵读完毕后,手持毛笔,一点点写在简上的字也有些歪斜别扭,有人甚至写得额头冒汗。
但那种眼神没错,是和鄯善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