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接人待物很是周到,越来越适应一家主妇的身份,反而是刘病已,心里的郁结,一日胜过一日。
一年前,西安侯成婚那天,刘病已便有这种想法了,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御厩中的马,看似能自由游走于京兆,实则却处处都是栏杆墙壁。
他其实很羡慕任弘,不是羡慕其功业富贵,而是能够作为,无畏荆棘,破除了祖父罪过加在他身上的污名枷锁。
有时候刘弗陵会想,当年他若不被留在郡邸狱,而是发配远方,比如敦煌会如何?
成年后跑了,隐姓埋名,换个身份生活又会如何?
他凝望那堵高墙许久,有时恨不得一头撞开它,大丈夫当仗剑行于天下,安能像彘一样被圈养一生。
但刘病已终究低下了头,认命般地转过身来,只为了妻女,他那小妻子,求的不过是一个平安。
可今天,当大汉欲再征匈奴的消息传出,当那预示着大时代来临的长星划过天际时,刘病已的心再度悸动起来,推杯交盏间,忍不住多问了些任弘在河湟的征战,以及打听对匈奴战事的准备。
“西安侯熟悉西域、乌孙之事,肯定会出征,到时候当为一军之将吧?”
刘病已只是猜测,任弘连忙摆手:“我没有将才,附诸位老将军骥尾,至多做一副将校尉。”
虽然小皇帝承诺让他单领一军,任弘也当下应诺,但总觉得这件事,成不了。
刘病已却不知道,他只是一如长安街头,那些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一样,为即将到来的远征心动。
终于,酒酣之际,刘病已说出了心里藏了许久的想法。
“终军曾言,边境时有风尘之警,大丈夫宜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
“连我岳丈,鸡都不敢杀的人,因为生于征伐四夷之时,都被父母取了‘广汉’的名。”
“我不仅是高皇帝后人,更是大汉子民,值此大战将起之世,也欲为国家讨贼立功。”
任弘笑道:“宗室入伍为国效命的也有啊,江都王刘非,吴楚七国叛乱,他年十五岁,有勇力。上书自请击吴,被任为将军,吴破,徙为江都王。”
刘病已看着手里的杯盏,幽幽道:“但等孝武皇帝继位,匈奴入边,刘非又上书愿击匈奴,便未被允许了。”
那是自然,汉武帝对兄弟们是十分猜忌的,河间献王刘德搞学术都被阴阳怪气,何况刘非这种?
其实汉朝也没有完全禁止宗室为官,比如汉武时的丞相刘屈氂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眼下的宗正刘德是楚藩。
但唯独刘病已不行,身为卫太子之孙,活着已是奇迹,不作为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还敢上书请击匈奴?恐怕连平安日子都没法过了。
刘病已和任弘都清楚这点,一时间没了话,只到了最后,刘病已才向任弘敬酒道:“愿西安侯武德昌隆,能立下卫、霍那样的大功,与将士们为大汉灭匈奴,封万户侯。”
他又自嘲道:“虽然赶不上打匈奴了,但看了舆图后,方知天下之大,西边不是还有前朝余孽的大秦么?日后西安侯要去讨伐大秦时,请召我做个马前卒!”
“一定!”
任弘举盏,却很清楚,这太难了。
是日,刘病已大醉,任弘也酒酣,杯盘狼藉之际,拍着刘病已的肩问他道:”皇曾孙,你志在何方?当真只想做一个帐下小兵?”
“当然不是。”
刘病已酒劲上来了,声音高了几分:“我才不想一辈子默默无闻。”
“我想像西安侯一样,得到为祖父雪耻,为家族正名的机会。”
刘病已举起一根手指,指着天空道:“他日若有机会,我愿做大汉的征西将军,去那大秦,去万里之外!”
他打了个酒嗝,恢复了那一日在霸陵县,横剑站在门前的神采,大笑道:
“然后,便可横行异域,再也不回来!”
……
在仆从搀着刘病已回家去时,任弘在门口驻足,看了好久,忽然指着刘病已,对一旁的夏丁卯道:
“夏翁,你看到了么,皇曾孙背后有根线。”
“线?”夏丁卯没明白,眯着眼睛瞧了一会:“莫非是蛛网?定是哪个奴仆偷懒,没有好好清扫门口。”
“对,也有蛛网。”
任弘满口酒气,就在门槛上一坐,眼里有些无奈。
他在未央宫里,看到一只被供奉在皇榻上,困在精美漆的小蟋蟀,在网里努力挣扎。
而尚冠里旁的野草里,则有只小蚱蜢,想要跳出这门槛,去更广阔的的世界。
哦对了,还有那只在昌邑国,尚不知自己命运的呆蛾。
甚至是将网结满长安、天下,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中的霍光。
这些人的背后,都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线的另一头,连在天上。
他们身在局中不得而知,唯独任弘这只来自未来的小蝴蝶能看见那“线”,可称之为历史惯性,还是……命运?
任弘数日前未央宫中见到了刘弗陵的另一面,知其欲有作为,今日与刘病已聊深入后,晓其志向,更觉命运无常。
而任弘自己,才生出一点“是否应该帮刘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