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行进五天后,使节团带的水即将告罄,再没法像最初时那般痛快畅饮了。
傅介子给每个人都限定了喝水的量,各自背在壶里,只舍得一点点抿。
被烈日炙烤五天后,吏士们早已疲倦不堪,骑在马背驼背上艰难行进。
连任弘都有些发晕了,他在萝卜背上摇摇晃晃,迷迷糊糊间,甚至能看到前方亦有两个影子在跋涉:
一个胡人背着角弓,正搀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汉使,那汉使还手持旌节,始终不肯放手。
不管任弘紧赶慢赶,总是无法超越他们。
用水往脸上一泼,任弘再睁眼,那两人没了踪迹,原来是自己的幻觉。
接下来一段时间,类似的幻觉接踵而至。
任弘听到身后有马蹄哒哒响起,一转身,与使节团平行的方向,有三十六骑飞奔而过,朝楼兰的方向飞奔而去,个个意气风发,领头的关西大汉与任弘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丝鼓励的笑。
假的,都是假的,驼队侧面,只有白茫茫的盐碱地。
有时候,则是身侧出现了两个和尚的幻影。
一个光着头,戴着斗笠,正向西而去,身形枯槁却坚定。
一个则头戴法冠,身骑白龙马,带着满载的经文,正在回长安的路上,甚至还有孙猴子猪八戒沙和尚在左右护卫。
还是幻影,佛教尚未传到西域东部,这年头的楼兰道上,绝无浮屠。
更诡异的是,任弘最后竟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削现代人,他孤独地行走在这片荒漠里,步履蹒跚,一片大白兔奶糖的糖纸在其身后飘落。
任弘下意识打马过去想帮那人一把,却只摸到了空气,依然是幻觉。
可任弘却清醒了过来,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那些看到的幻影,都是任弘在后世所知的故事,曾经在白龙堆跋涉的英杰们。
张骞、班超、法显、玄奘、彭加木。
流沙大漠,无尽雪山,挡住了中国人往外走的道路,这是苍天在华夏周边放置的天险高墙,像极了地球onlie管理员,对这个bug国家的特殊限制。
但每一代中国人,都试图探索西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前赴后继。
任弘并不孤独,他有上下两千年里,无数先驱者后来者为伴,哪怕是死去的汉军士卒,也在用尸骸和坟冢为他们指明前路。
“任弘,你跑到边上作甚?晒晕了?”傅介子的呵斥传来,任弘立刻打马回到队伍中。
他还有三十余名生死与共的袍泽,相互扶持着,势要横渡这白龙天险!
到后来,萝卜也累得不行,任弘下马牵着它,艰难地走着。
一步,两步,一直走到日头开始西偏。
在任弘和赵汉儿一同爬上又一座白龙似的土梁时,赫然看到,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
任弘摇了摇头:“我又看到蜃楼了,好多的水,好大一片湖。”
赵汉儿嘴皮龟裂,喃喃道:“我也看到了,我还闻到水的味道。”
“这次不是假的。”
傅介子以旌节为杖,也爬上了来,站到他们中间,笑道:
“诸君,吾等走出了白龙堆。”
“前面,便是蒲昌海,便是楼兰!”
……
蒲昌海,罗布淖尔,这个中国第二大的内陆湖,汉代时还不是死亡之海,而是生命之海,正是他滋养了楼兰国。
湛蓝的湖泊一望无际,无边的水向两侧延伸,根本看不到头。水边是大片的芦苇和茂密森林,无数白色水鸟在其上空盘旋,鱼儿跃出水面,生机盎然,与身后一片死寂的白龙堆截然相反。
“水!水!”
早早喝干水壶的韩敢当哇哇大叫着,一马当前,最先冲到水边,他跪在地上,匆匆勺起一瓢水就往嘴里送。
然后就苦着脸吐掉了,骂道:“真咸,真苦!”
使节团的老人们哈哈大笑,奚充国嘲笑韩敢当道:“这蒲昌海的水,一直是咸的,越喝越渴。”
“那怎么办?”韩敢当苦着脸。
“随我来,芦苇荡里有口淡水泉眼,我记得就在这附近。”
卢九舌让任弘和孙十万随他去寻找淡水,等他们消失在茂密的芦苇从里后,赵汉儿却走到水边,蹲下身子,皱眉看着地上的一片足迹。
除却凌乱的水禽脚印外,这儿竟还有一排深深的兽爪印记,赵汉儿将脚踩进去,竟连一半都填不满!
“怎么又有兽爪?”郑吉过来瞧见,嘟囔道:“不会又有人像垄城里一样,假装山魈作祟罢?”
赵汉儿却满脸严肃:“这不是伪造,而是真的猛兽足迹,个头还不小。”
但究竟是何野兽,他却踌躇半天没说出来,因为在敦煌时,赵汉儿压根没见过这种动物。
倒是任弘他们寻找那口传说中的淡水泉眼,却听到了一阵响动,噼里啪啦,有重物踩到芦苇杆上。
任弘转过身去,正好从芦苇从中,钻出一头体型巨大的斑斓猛兽,一双吊睛眼和任弘碰了个正着!
寒意自脚底往上传,任弘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最后时刻,他想到的竟然是……
“新疆虎,是活的新疆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