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太守府宫。
一座偏僻殿宇之中,一如往常般黑暗。
黑暗之中,一个佝偻消瘦的人影正高坐上首的位置不停的咳嗽,好一会儿之后,似乎才咳得尽兴,他舒服的长长呼出一口气,拿起桌上一面洁白的丝巾,擦了擦下巴,又折叠两次,擦了擦自己面前的案几,尤其在一本翻开来的书本上仔仔细细的擦了好几遍,才停下来看向空荡荡的大殿中央。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
“银匠,自己拿把椅子到上面来坐,我现在说话有些没力气,坐得近些还能多说几句,”佝偻人影冲大殿中央的中年汉子招了招手,然后又捂着嘴一顿咳。
中年汉子从大殿角落里捡了把有些灰尘的椅子,也不去清理它,提着椅子走上台阶,来到佝偻人影近前一侧坐下,什么都没有说。
佝偻人影又咳了半天,然后像先前那样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有些畅快的笑了笑对中年汉子道,“她和我说,这么咳只会让我的身体越快吃不消,但这么咳却真的很爽,我就想吧,反正她也走了没有人再说这样的话,那就还是舒服些好,我这一辈子,还真没由着自己的性子做过几件事,不是顾及这个,就是顾忌那个,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顾忌那么多真的只有个屁用,如我现在这样全然放开了手脚,很多麻烦的事情一刀下去,反倒让更多的事情变得顺畅,你说有趣不有趣?”
中年汉子就好像泥塑石雕一般端坐不动,没有言语,没有表情,看起来比面前病入膏肓的佝偻人影更像个死人。
“有些冷,银匠,弄点火来吧,”佝偻人影搓了搓手道。
中年汉子一招手,大殿一角一个同样沾满了灰尘的火盆便飞入他的手中,他将那火盆放在佝偻人影面前,再招手,角落里一把椅子便无声无息支离破碎成一片片废柴落在他手里,被随意的丢到火盆里当了柴火,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似乎凭空就弄出一团火来,不一会儿木头便熊熊燃烧。
“好好的一把檀香木椅子,罢了,有些好东西,与其丢在角落里吃灰也不如就烧了......”佝偻人影将手伸到火盆旁烤着,不管那烟气,只是盯着火苗发呆,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找到焦距,“银匠,我其实算运气不错的了,他们给我下的毒不是当场就会要命的那种,虽说也确实算是无药可救的剧毒......却还是给了我这么长的时间,该知足了......咳咳......有时候想起来,若是当初直接就毒死了,那这离郡......恐怕就真的麻烦了......我啊,想做很多事,能做很多事,也确实做了一些,只是不知道结果如何,看不到结果了......”
他又出神了一小会儿后回神自嘲道,“我以前......咳咳......我以前总是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很在意很在意,如今回头想想,所谓盖棺定论,大概只有棺材板盖上的时候才能有人给你的人生一个评价,那些曾经你以为重要的,你曾无论如何放不下的东西,或许在他眼里全不重要......”他哈哈的笑着指了指面前案几上染了血的书本,然后看向中年汉子道,“能给我的人生作这个评价的,有且只有一个人,就是他......”
他长长的叹息一声,感觉自己的呼吸之中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可他觉得还是舒服,他的手在那本书上摩挲着,上面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他亲手写上去的,可今天却染了血,他有点遗憾,染了血就有点脏了,“他小的时候,我天天抱着他,亲他,怎么都亲不够,月儿就会说我把脏兮兮的口水都抹到孩子脸上了......”他哈哈的笑着,就又止不住的咳嗽着,用手去捂,血就顺着指缝流出来,“可后来......后来我把他孤零零送到了中京城当质子......十六年啊,银匠,我这个亲生父亲,把他送去中京城......咳咳咳......十六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