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是否另娶他人亦或是用余生怀念她。
她知道张良心里装着她,她心里也装着张良,如果是张良走在她前面,她也做不到殉情这种事。她会努力活着,在这个她始终未曾真正喜欢的世界上——毕竟,人只有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头顶上方的气息变得浑浊不安,他的声音尽量保持着平稳,“为什么?”
“你知道,我这个人挺自私的,更爱自己多一点。相比于死亡,留下的人也许会更痛苦,我不太愿意受这些苦了,只能让你受着。”
“呃。”看似闲话家常的口气,他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口,“良受着就好。”
忽然间,刘邦对他说的那句话蹿上心头,“子房,你给我好好养着,别走在我前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幼年丧父丧母,少年失去祖父弟弟与最好的朋友,青年时期无法护下敬爱的师叔与师兄,还有那许许多多儒家弟子,到如今,他依旧救不了相伴多年的朋友。他遇到过许多人,也失去过许多人,他走过的路太长太长,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
“真好,我的张良先生真是有说不完的优点。”
“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多说些也无妨。”眼泪濡进她的头发,叶影恍有所觉,紧紧搂住他的身体,像是要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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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长安流传着淮阴侯逼迫留侯饮酒,致使留侯病情加重,留侯夫人怒而掌捆淮阴侯的消息,叶影看了看天,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从留侯府传出去的还是淮阴侯府传出去的。
无论将来如何,你我皆不会相怨。
韩信的话回响在叶影心头,自那夜起,留侯府和淮阴侯府是彻底断了联系,张良也说,那是最后一次相劝。
张良谎称病情加重,更是懒得上朝,甚至对外说静居养心,欲轻身成仙。吕后感德张良用商山四皓替她解决易太子一事,登门亲自劝阻。
叶影在一旁听着,心中只觉张良演技越发精湛,面上丝毫不露假意,哄得吕后都急了才顺势下台,不再“自苦”。
吕后走后,叶影半蹲下身子,手指轻佻抬起他干净的下巴,“张良先生,你们这有规矩,修道不能近女色吗?”
张良抬眼看她,双目轻柔似水,若有若无的情愫浮现其中,“没有。”
“如果有这规矩,张良先生会不会舍不得我?”手指徐徐向下,抚向他颀长的脖子。
“嗯,舍不得。”
凸起的喉结随着她手指的滑落而起伏,如清晨露珠在荷叶滚动的嗓音沉了又沉,“影影,关门。”
叶影笑意袭人,湿润的舌头在他唇瓣上舔了舔,继而发狠般轻咬他耳尖,“这样子的话,待会张良先生叫给我听好不好?”
门吱呀一声关上,掩盖住所有迷乱的动静。
转眼又过去大半年,府中有密信到,送信的人叶影见过,知道是张家的人。
张良瞳孔深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火盆里还有一角遗漏的细绢,他拿起桃木短挑子撂了撂,几乎是瞬间,细绢与火融成一团,化为灰烬。
“按良说的回复便是。”张良把玩着挑子,身形略顿了顿,又将挑子放下。
“谁?”送信人大叱,转头见是她,微一颔首,松下戒备,如飞鹤般隐遁而去。
叶影坐下,几案一侧是张良刚刚注释过的竹简,正好是荀子的《宥坐》。
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
孔子曰:“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
张良主动开口,“是萧大人。”
张良拿过几案上的桂花糕掰开一半给她,“萧大人私下问良对淮阴侯有异心一事是何看法,良提了建议。”
他目视前方,细细嚼着另一半桂花糕,仿佛述说一件极其普通的事。
叶影盯着他嘴边的残屑,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他历来不会主动吃这些甜品。移到他面前,屋内黯淡的光线隐匿了他风华无限的面容,唯有一双眸子,闪烁着晶莹的光。
叶影抱住他,“你可以不管的。”
“既然避无可避,是良或是其他人并无多大关系。他不甘心,始终不愿意就此放弃,可是他的不甘心背后,是整个天下的安宁,没有什么比天下的安宁更重要。”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眼中的光也慢慢澄定下来,化作锋利的刀,“他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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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十一年,吕后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夷信三族。
长乐宫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响彻整个长安。
留侯府内树下阴凉,摆放着竹席,张良斜躺其上,日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落到他脸上,不堪日照,眼睛刺疼含泪,他不禁闭上双目。
你我,死生不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