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的话让叶荣秋一晚上没睡好。他是绝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但黑狗说冯甄和他的家人比他更无辜的话却令他坐立不安。事实上,自从黄三爷对他放出话来,他心里一直感到不安,尤其看到家人为了他的事而劳碌时他更觉不安,只是这份不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害怕?并不全是。黑狗的一席话点醒了他,他的不安来自于歉疚。他之所以不明白,只是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有感到歉疚的必要,然而事实就是从开始到现在他拖了许多人下水,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家里,生怕让黄三爷玷污他的一根头发。
于是第二天,叶荣秋就有了行动。当然,他绝不可能像黑狗所说的那样自甘下贱,他打算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一大清早,黑狗刚来到叶公馆的门口,大门就打开了,一个仆人跑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对他说:“黑先生,我家少爷请你进去坐。”
黑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哪位少爷,不过既然有人请他进去,好过在外面吹寒风,他也不推辞,大大咧咧地进了叶公馆。
叶荣秋坐在客厅里,见到黑狗进来,还是一副爱搭理不搭理的模样,傲慢地指点仆人:“去给他盛一碗热豆浆。”
于是立刻有人引黑狗入座,给他送上热腾腾的抄手和豆浆。黑狗有些新奇地看着叶荣秋:“哟,二少爷早上好,我替……”
叶荣秋抬手制止了他:“不用说了,好看的:。”他喝了口豆浆,硬邦邦地说:“外面天冷,你就在屋里呆一天吧。”
黑狗坦然受之。
吃完了早饭,叶荣秋道:“我上去看书了,你去客房歇着,我叫人送书给你看。”说罢就转身上楼去了。黑狗没有异议,被仆人引到了客房里。
黑狗一走,叶荣秋立刻掉头又从楼梯上下来了,接过仆人递来的外套,匆匆忙忙坐上从叶华春那里借来的铁皮汽车出门去了。他今日有意支开黑狗,实则是想出去找活动活动,看看有什么路子能招揽几笔生意,好歹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叶家过去毕竟是曾经辉煌过的,因此叶荣秋交往过一些重庆上得了台面的少爷小姐,家中也是做生意的,和黄三爷对抗的本事他们没有,可是想办法帮帮他们的生意应该不是多大的难事。当初叶华春上学的时候就替家里招揽了好几笔大生意,但是叶荣秋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因为他将自己视作读书人,而不是商人,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他从不曾提过自家的生意,生怕别人因此而轻贱了他。不过眼下时局到底是不同了。
叶荣秋昨晚就想好了人选,于是坐着车直接去了渝州区的张公馆。张公馆而今住的女主人名叫刘婉,是个女强人,因为丈夫早亡,她早早担起了工厂的生意。刘婉和叶荣秋的亡母曾义结金兰,在叶荣秋幼时对他也是多有照顾的。
叶荣秋找到了刘婉,与她好一阵寒暄,因为他有些羞于开口。直到该吃午饭的时候,刘婉邀他留下共进午餐,他才终于厚着脸皮道明了来意:“听说姑姑新开了一个厂子,又招了好些工人,不知是否需要订制新的工服?而今快要过年了,旧工人们要不要换新的工服?”
刘婉一愣,旋即明白了叶荣秋的来意,拉着他的手笑道:“你说得对,我也想过。不过新开了个厂子,花了不少钱,效益还没做出来,一时半会儿怕是拨不出这么一笔钱来。不过等到明年,厂里的效益上去了,我就该给他们换新的工服了,到时候一定来找你。”
大约是不好意思让叶荣秋空着手回去,刘婉又说新年该给家里的姑娘和女佣做几套新衣服,于是拿了几个银元塞给叶荣秋当订金,请他挑两匹好料子改日送过来。
几个银元对于叶家而言根本是杯水车薪,叶荣秋只得安慰自己聊胜于无,出了张公馆,又去了其他公馆。
做生意这件事远比叶荣秋想得难,叶华春和叶向民努力了许久都不见成效的事凭着叶荣秋那点自作清高的人脉又如何能够解决?他跑了几户人家,原都是本着招揽大生意的念头去的,但是一笔大生意都没招揽到,每户人家都塞了几个零散钱当做人情费给他,说是要给自家姑娘置办新衣。跑了一天,叶荣秋不过推销出去五六匹布,挣来的那点银钱别说对生意有什么影响,也不过就够叶公馆几天的吃喝罢了。
叶荣秋近来可谓频频受挫,也琢磨出点人生无奈的滋味来。活了二十多年,叶荣秋是甚少体会过无奈这个词,除了在他三岁时就去世的母亲难以复生之外,他从小想要什么都不会费太大的力气就能得到。
叶荣秋垂头丧气地上了车往回赶,正准备打会儿盹,突然车子一个急刹,他险些撞到前面的玻璃,瞬间清醒了过来。
司机摇下车窗骂道:“龟儿子,眼睛长到□儿上咯?咋个看路的嘛!”对方也是一辆铁皮汽车,拐弯时急了,两辆车子差点撞上。
叶荣秋心情不好,没耐烦地说:“没撞上就少废话,快点走。”
但是对方的司机却开门下车了,后车厢的门也打开,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五六十岁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叶荣秋看见对方,顿时一激灵,司机正要踩油门,又被他拦下了。他匆匆忙忙拉开车门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