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本为黄朝安之事而来,此刻心中亦满是关于如何应对此事的计较,猝听石长卿之名,一时间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知石长卿是一代乐府天骄之冠,是所有乐人仰望的存在。更知他在孙内人心中份量之重。
若非她是以石长卿女儿的身份进乐府,孙内人当初也不会下定决心,为保护她而与黄朝安彻底撕破脸面,摆明车马绝不会交出舞部任何一名舞伎。
也不会落到如今,引火烧身的地步。
她只不明白为何此时此刻,孙内人忽然会向她提起石长卿。
她向前一步道:“内人,黄朝安是否立即要提你出去?”
孙内人安静地道:“我不怕黄朝安。我只想知道,那一日白纻舞上,你为何中途离开,追着石长卿出去?”
阿秋诧异道;“我追着石长卿出去?”
当时,师父万俟清混在乐师队伍之中,为《白纻》配以箫乐,可后来不知师父受了什么刺激,竟有入魔症状,她与顾逸、钟离前辈联手压制之下,师父方才放弃而离场。
她明明是追着师父,天下刺客总堂之主万俟清而出去的。
可到得此刻,阿秋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些画面在心中连缀成篇:
大师兄公仪休的玉笛是师父亲传,留侯之笛,在江湖上亦极为有名。
每年中秋月圆之夜,弟子们于师父起居的松雪堂峰峦之外,会听到箫声袅袅,寂寞如诉,像是怀念着远去的故人,又似百年沧海之上的皓月孤心。
她临行入宫之前,师父自烟尘覆满的卷牍中抽出黄袱锦囊包裹的羌笛给她,俊伟至完美的脸容上有不动声色的黯然。
“你是石氏之女,可以以此‘双飞翼’为证。”
既善羌笛,又工南箫。曾经的南朝第一羌笛高手,除了乐府国手石长卿还有何人?
阿秋忽然明白了一件早已显然得不能再显然的事情。
师父万俟清,就是当年惊艳了整个大桓王朝的白衣箫王,石长卿。
他也是前朝《子夜歌》、《白纻舞》曲的原作者。
孙内人在自己的如花之龄,曾经无数次仰望的,那如天人谪仙一般,行于太平盛世之巅的乐者歌人,就是她的师父,才气谋略惊绝南北,武功亦为天下宗师的兰陵堂主人万俟清。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师父他可知道,当年在燕歌台上接过的一盅酒,最终却成为了乐府一名小小乐伎,为着他的徒儿阿秋愿意豁出性命的最终契机?
而阿秋在心底,却是无比遗憾的知道,师父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师父一生,朝看天色暮看行云,行游天下洒脱无定,有时栖居宫中,有时世外高隐,有时入世只手弹弦拨乱风云,她不记得在他眼中看到过任何人的影子。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可在当时着金缕衣,清歌檀板的少女们中,师父的身影早已镀金嵌缕,浓墨重彩成大桓盛世最绚烂的画面。
得到过那么多女子心动,经历过那么多歌舞声色的师父,却对身外这一切都置若罔闻,而选择了终身孤独。
师父凝视她的眼神中,曾有过令人心碎的深情:
“你若是石长卿的女儿,他会非常,非常的开心。”
师父,也应当有过他在乎的人的吧?
阿秋没有回答孙内人的问题。可孙内人却回答了她心中的问题。
“自然是有的。从我第一次听到他的箫声,我就知道。他那箫声,是为了一个人而奏的。”
那时石长卿的箫声,缠绵缱绻,有浓郁得化不开的深情。
但到如今,也只有孙内人一人记得了。
石长卿曾经倾倒的万千少女之中,胡妙容远嫁血阳关,如今为人妻母。薛红碧做了裴府的宠姬,再上台时,她甚至听不出吹箫的乐师是石长卿。
孙内人微笑道:“现在想来,以他那萍踪浪迹的性子,那时居然肯留在宫中,怕也是为了一个人。”
阿秋艰难地道:“内人如何得知?”
她从未想过,这世上有人对师父的认识,会比他们三个弟子更加深刻。
孙内人摇头苦笑道:“你这孩子,虽跳过了《白纻》,却还是不懂得情之为物。”
又道:“你听不懂他曲中之情吗?你不知道他为何而心神怆乱,导致箫音入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