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公仪休。他笑容可掬,一身月光锦长袍,其上银线绣着云纹松竹,手握百花玉骨折扇,腰间挂着玉笛,愈发衬得人长身不群,矫若孤松。珠翠围簇的命妇之中,已有不少新来的人在悄悄打听他身份背景,是否婚娶。
公仪休生平第一次暗自为他的女人缘感到头痛。他一边应付着,一边不住地往集仙殿右侧之下的水榭长廊瞟去。
那是乐府舞伎们来集仙殿演出的必经之途。届时阿秋也必定会杂在其中。
眼前珠翠晃动,衣香鬓影,不时有贵女来与他搭讪寒暄,公仪休已全无兴趣。握着玉骨扇的手心,生平第一次渗满了冷汗。
什么蟾光宴,什么“三绝”,现在在他眼里都不重要了。他只想速速找到阿秋,告知她一件可令今晚、令整个南朝天翻地覆的事情。
他们的师父,天下刺客总堂的主人,万俟清将在今晚混入宫中。
自从师父说过,要于蟾光宴当晚入宫,欣赏由阿秋她们呈演的《白纻》舞,公仪休的一颗心便提了起来,从未有片刻落下。
尤其是师父还轻描淡写说了那一句:“顺带,去会一会那个顾逸。”
公仪休的眼光瞟向珊瑚树后,御座左近。
此刻御座一侧那属于顾逸的位置仍是空的。
按顾逸一贯习惯,宫中宴饮多半不来,他的座位以往都是虚设,以示尊重。
但今晚却不同,他必然会到,因为《白纻》舞需他抚琴作乐。
万俟清对上顾逸,将是当世两大宗师交手之局,谁也不知会发展成什么形势。
而所有在座的人之中,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今晚宴会将面临的凶险。
他甚至不知道师父究竟安排了多少人手入宫。
今日他于朝议之后,立即便赶去了兰陵堂,看可否有需要用得上他的地方。
得到的答案却是,师父万俟清已于一时三刻前离开,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
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快些通知阿秋,以使她早作准备。无论是届时策应师父,又或者设法自保,她心里都需要有个底。
集仙殿右侧长廊下的宫灯依次亮起。
是白纻舞伎们排成一长列,自内宫乐府逶迤往后殿而去,预备今晚的演出。
当先的舞伎身量高挑,鹤立鸡群,远望去极像是阿秋。
事情重大紧急,无法由别人传话。公仪休也顾不得人瞩目,径自将折扇一收,便要往后殿行去。
一众舞伎已全部身着白纻舞衣,正以阿秋为首,自长廊绕上后殿,要去待妆室做最后的准备。
可众人刚踏进集仙殿后殿大门,为首的孙内人、薛红碧和阿秋便收住了脚,彼此面面相觑,颇有进退失据之感。
空荡荡的大殿中间,此刻只有一坐一立的二人。
立者负剑,一身白衣飘逸若雪,一头乌黑秀发如瀑布般垂下,黑白分明的对比,令她的背影亦是惊艳至极。
坐者抱琴,形貌英俊中透着温和贵气。一身明黄色绣着金龙明珠的衣袍,眉目英挺温润,舍太子谢迢更有何人?
孙内人虽然是众人之中最为老成之人,但这许多年来,她即便明面上,亦从未有机会见天颜,更不用提在私底下遇见东宫这等极重之贵人。另一人她虽然不识得,却已然呆住,竟连行礼也忘了。
而阿秋连六宫之首宸妃、南朝第一人顾逸也是常见的,昨夜还在此地捞了皇帝回去,自然不会像孙内人般慌张。
她之所以呆住,却是另有其因。
那位负剑的白衣美女,风姿绰约独立若鹤,即便尚未见其容颜,其背影中透露的特立独行的气质,也是让人一见便难以忘怀。
可这个背影,对她来说却是分外熟悉,像是哪里见过。
在众人错愕瞠目直视之下,最先发话的却是东宫太子谢迢。
他一见这许多装束停当的舞伎簇拥而入,中间还夹着两名中年女子,便知必是今晚献舞的乐府舞伎。
几微不可见的,他的眉头便微微一簇。
谢迢不喜喧哗吵闹,尤不喜俗人。但这点却不是宫中人人皆知,因为东宫素来低调,他的喜怒爱憎可并不会像威重令行的少师顾逸般,有大堆人琢磨、研究、传说。
而这群舞伎见到他居然不低头行礼,速速退避,反而杵在殿门口望着他发呆,就当他是孔雀麒麟般愣怔着欣赏,已令他觉得这群乐府的人,好生没有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