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红碧却是再度叩首,抬起头来时目中射出坚决神色:“妾在裴府十五年,一直承蒙侯爷和夫人照顾。但在乐府这些日子,妾终于明白,妾此生最想做的事,还是活在舞乐道的侍奉之中。”
不再为了争宠而舞,不再为了争第一的地位而舞。年老色衰的教习姿容衰败,已不足入贵人之眼,不会再有上台演出的机会,但在传授年轻的舞乐伎的过程中,仍可感到艺术生命的传递。那是超越于皮相之外的,精神的传承与延续。
裴夫人淡淡道:“就算你想将舞艺传承下去,不辜负你曾为一代红伎的功底和声名,裴府亦有家伎可以教导,你大可不必非要留在这里。”
她凤眸森然瞥过长廊两侧的众少女,以及孙内人,眼底的情绪却是看不出来。
阿秋想起薛红碧初来时就说过的:“裴府随便拿两个家伎出来,也比你们像样。”暗自揣摩,裴夫人大概也是觉得,看不出来她们这些人有什么可取之处,值得薛红碧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留在这里。
薛红碧似是鼓足了勇气,清楚地开口道:“这二者,是有区别的。”
裴夫人冷漠俏丽的面容上挑起长眉,似是在等待她的下文。
薛红碧道:“裴府的家伎,是为了侯爷宴请,可以夸饰声色,显示权势而存在的,亦是侯爷用于回馈、赠送朋友的礼节。妾之所以如此说,并非不满,因为这就是伎者本来的命运,而侯爷和夫人待妾已经极为宽厚,”
闻得此语,裴夫人神情并无意外。她仍然道:“那在乐府,又有何不同?”
薛红碧道:“这里的舞部,目前虽不成气候,可她们没有一人,是为了取悦他人、争宠夺媚而舞的。她们……只是单纯地,做她们自己。妾在女人丛里争斗了数十年,如今到老了,很羡慕这种不依附、不攀援的单纯生活。”
裴夫人穆华英的眼神中闪现出一缕既似讥诮,又似怜悯的神情。她傲然扬首,冷然道:“你既心意已决,那就如此办。只不过裴府的规矩,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会替你禀报侯爷,将你的户籍回缴乐府。今日之后,你与东光侯府再无瓜葛。”
说完最后一句,裴夫人当即转身,华贵的黑锦长裙冉冉曳地,丝履上细碎珍珠微颤,径自离去。
余下长廊里的众舞伎,一身冷汗地面面相觑。
这位裴夫人,实在是威势太盛。在她俯瞰全场充满压迫的审视下,似乎任何人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当真有一句不能出错之感。
幸好这样的贵人,平日根本不会踏足她们这贱籍乐者之地。
一直跪着的薛红碧撑到裴夫人离场,已是用尽全部力气。她额头上满是冷汗,脸色惨白地瘫软下来,连身上的绫罗绸缎、珠珰流苏都在瑟瑟发抖。
孙内人无声地叹口气,过来扶她,口中埋怨道:“你平日里瞧着也是硬气的人,一代名伎,压轴的主儿,怎地说几句话就怕成这个样子。”
薛红碧的手冰凉,却一把揪死了孙内人的衣袖,尖声嚷道:“所以你虽在宫中许多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你晓得我们夫人是什么人吗?你晓得她手底下走过多少条人命吗?你晓得她诛人九族是不带眨眼睛的吗?”
孙内人自问持身平正,又不犯法,裴夫人再凶也管不到她头上去,只得一连声道:“好好好,是我有眼无珠。你先起来罢!”
薛红碧的声音兀自高亢地在回廊里响着:“你晓得就是我们东光侯大司马裴爷本人,见了夫人也是要退避三舍的吗?你晓得裴府上下,除了侯爷和大小姐,是没有一个人见夫人腿肚子不打战的吗?”
阿秋心里直打鼓:也不知道裴夫人有无走出长廊,听没听见这话。
孙内人无奈地道:“好吧,薛姑娘,现下你再不是裴府的人,那你要守我的规矩了。舞部规矩第一条,不可在练功场所大声喧哗,大呼小叫。”
薛红碧瞪着眼睛,不明所以地道:“什么?”
舞伎之中,张娥须亦与崔绿珠大眼瞪小眼,道:“我们,何时有这一条规矩了?
孙内人忍着笑,淡定地道:“我现在是舞部总教习,薛氏你既然不是裴府的人,那就是归我管了。”
再补充道:“这一条规矩是我刚刚想出来的,从现在开始执行。”
舞部开始进入了焚膏油以继晷,日夜排练演习《白纻》的节奏。
薛红碧不再有闲心穿华丽丝裳和化精细的妆,她现在多半是素着脸连眉都懒得描、一身最简单不过的练功舞衣,趿拉着木屐就来了响屧廊。她一场一场带着舞伎们练习,一个一个指出舞伎们动作的不足,并且亲身加以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