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遇之恩(1 / 2)

这是怀着身孕的皇后竭尽全力为本朝编创的唯一一支舞。皇后曾被所有人目为中原王朝近千年礼乐传承的王冠之上,最璀璨的那颗明珠。

没有人知道久在深宫缠绵病榻的皇后,为何会忽然想起要为琼林宴编创一只舞。皇后身为上官世家第一美丽出众的女儿,她的书艺已经足以令她百代留名,其才名风姿亦早已深深印在江左士林的心中,她根本无需刻意再做任何事,也能得到人们尊敬。

但在乐府侍奉数朝的老教习却很清楚,这是乐舞之道不再作为以色侍人之技,而真正作为艺术被人们看重的一次机会。而对于世代从事舞乐道的艺者来说,这是登入大雅之堂,得到台阁士林尊重的一个重要台阶。

“花开堪折直须折”,说的是舞乐伎者。

“商女不知亡国恨”说的也还是舞乐伎者。

舞乐伎者装点着每一个太平金粉的时代,在其间来来去去。但从未有人如皇后一般,真正用心地雕琢与传达这门艺术,并希冀借此传达一种志趣和性情。

薛红碧红涨着脸,自喉咙里发出嘶吼:“我管她怎么办!皇后用得着我管?”

皇后的理想于她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她不懂亦根本不想去懂。她只知道她须得抓住眼前这唯一一个抛头露面的机会,抓住舞伎一生漫长岁月里短暂的花期。

她见过被军营里送回来的同伴尸体。舞伎从来命若蝼蚁。

她以左臂牢牢反锁住胡妙容,吼道:“有谁来管管我该怎么办!”

她高扬右臂,握掌成拳,对着胡妙容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那一拳最终没有落到胡妙容脸上,而是落到了一向沉默寡言的孙辞的胳膊上。

薛红碧还要挣扎发狂,已听见孙辞的声音清澈地,字字分明地在她耳边响起:“换我的衣服,准备上场。”

孙内人终于想起来了,她讪讪地笑道:“难怪,你记得我。”

在孙内人自己的记忆里,她一直就是后排那个默默无闻亦无言的背景。有时,她是明月之后,天边偶尔掠过的一缕浮云。有时,她又是浣纱少女身后惊起的一只白鹭。更多时候,她是一长排里的某一个,随着旋律做出自己该有的动作。

一座弯月桥上的一只千年守望的石柱,一道青波中的一朵纤细雪白的浪花。

生命里大多数时光都是这样的平淡着过的。她不是那种会用一生去记得自己高光时刻的那种人。

唯有的几次能闪着亮光、刻入记忆,刻骨铭心的时刻,也就是与石长卿的交集。

燕歌台上,长卿饮酒,来者不拒。她杂在数百上千人中,以因激动而发抖的手,为他举上了一杯酒。

那是他们此生离得最近的时刻。

白纻舞终,石长卿袅袅独奏的笛声,伴着她孤身谢幕,冉冉退入大桓王朝末世的阴影之中。

她一直都不怎么记得自己。

薛红碧冷笑:“那是自然。舞部上下诸百人,我薛红碧又岂有闲心,记得与我无关的闲杂人!”

她咬牙,继续地恨铁不成钢:“你那时把舞衣借了给我,你就没有想到过,若是我演出完来不及还给你,又当如何?”

孙内人努力地回想当年的情景。最后慢慢地道:“那,这个舞就不会有结尾了。但好歹,它开了头。”

只要开过头,亮过相,就好。

好过从来无人得知它的存在。好过从来没有人明了过上官皇后的心意。

她有种预感,以皇后的身体状况,再也不可能亲自指导、以及为舞部编第二只舞了。《白纻》一舞,将成为绝响。

百年时光长河之中,不见得再有这样的金粉盛世,清歌妙舞装点太平,不会有第二个上官皇后,也不会有第二个石长卿。

是以,她一听得老教习提到皇后,反应迟钝的她,立刻就做出了生平最快的决定。

无论如何,要让《白纻》舞在国宴上亮相,哪怕她拼尽全力也在所不惜。

这是乐府清商舞部一个默默无闻的舞伎,对大桓文皇后上官琰秀,一场知遇之恩的报答。涓滴亦是寸心。

薛红碧冷笑道:“你还真是傻。即便我上不了台,这舞还是能开头的。胡妙容不就在一旁等着吗!她完全可以一个人将‘天外飞仙’、‘云中独鹤’两场都跳完!”

她望着响屧廊外苍茫水色,夕阳在天,咕哝道:“只不过若是如此,今日在这里陪着你的裴府夫人,恐怕就是胡妙容了。”

“你倒是坏了她一场好事。”

好事吗,那倒未必。孙内人默默地想着。

那时胡妙容有说话的。

在当时的孙辞说完“换我的衣服,准备上场”之后,她听到了胡妙容开口。

胡妙容的声音一向低沉柔和,这次也有了尖锐。“不是我干的。”

她说完就起身走了,没再看她们二人任何一眼。

薛红碧也想起来了。那些时候,胡妙容虽然冷眼旁观她的各种窘态,似乎相当的乐在其中,但倒是不像是亲手动过她东西的。

她咕哝道:“也没什么区别了。反正,那一场舞后,她就去了血阳关,希望北羌的风不太冷,别太快把她吹老丑了。”

又悻悻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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