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来理政极为低调,便也并未放过多注意力在他身上。
但公仪休心中明白,自师父将阿秋这枚棋子布入内宫,标志着兰陵堂向中央政权的渗透又进一步,与顾逸交手只是时间迟早问题。
他想起顾逸为阿秋写的字,心想或许是,已经开始了。
师父的问话,自然不须他回答。因为顾逸来历不详,这也算是朝中人人皆知的秘密了。但他还是委婉地答道:“这个,怕只有当今陛下才知道了。毕竟是他起用的的顾少师。若无谢家百年名门在背后做保,江左门阀当年亦未必会服少师的管领。”
万俟清沉声道:“好,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先有一个只手可挽江山于狂澜的顾少师,而今又将多出‘新飞凤’,本以为南朝腐朽无救,现时看来还有些意思!”
公仪休听得此话心中不由一动,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只听见万俟清回复镇静,悠然神往地道:“那《白纻》之舞,极是清雅动人,乃天下不可多见之乐舞精品。届时,为师也想去宫中一赏,顺带,去会一会那个顾逸。”
此语听在公仪休耳中,不遑平地起了个霹雳,直将他震得心魂俱裂。
兰陵堂主万俟清,要入宫参与普天同庆、后宫嫔妃与前朝百官共聚的蟾光宫宴?这消息任何一个人听了,都只会是与公仪休同样且惊且惧的效果。
且公仪休还有一重官员的身份。若是师父或因身份泄露,或因与顾逸照面交手而在宫中大开杀戒,那即使加上阿秋和他两人全力突围,结果亦是不可想象。
虽则师父并不是那般任性的人,但此事实在风险太大,亦万万得不偿失。
然而,他生平不敢违逆师父一句,只得躬身道:“……可要弟子替师父安排入宫身份?”
万俟清回转身来,仔细地瞧着他,哑然失笑道:“你是看不起师父呢?认为师父会去给你拖后腿,影响你多年辛苦布局经营的前程官声?”
公仪休道:“弟子不敢。”
万俟清淡然道:“我是否只与阿秋说过,而没有与你说过,我亦曾在前朝宫中生活多年。那时从来无人知我是万俟清。”
公仪休松了一口气,如此便好办。只是未想到过,恣意任情、飞扬跳脱的师父,亦曾有在宫中隐忍生活的经历。
万俟清似是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前朝白纻舞水准极佳,但今时乐府几经摧折,人才凋零,未必还拿得出来当年水准。你给阿秋传话时可加一句,她可试去宫中栖梧宫看看,那里多年封存,前朝旧物甚多,或可有所得。”
“一则,可以作为她在乐府晋身之阶。二则,”他语意渐转阑珊,“为师亦不想辛苦进宫一趟,只得一场故宫梦碎,前尘尽亡,今人远远不如旧人的萧瑟感想。”
公仪休想,师父当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似乎仇视南朝,希望南朝腐朽不堪连根坏掉。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极其渴望再见南朝清平盛世的景象。
一时之间,他亦为师父的这种矛盾心态而感到一种莫名的惶然。
万俟清似是不经意地看他一眼,淡然道:“去罢。下次见到我,记得告诉我我问过你的事。”
那便是阿秋与顾逸的关系了,公仪休心想。不知怎地总有很不祥的感觉。师父盯阿秋与顾逸盯得这般紧,是他也认为,兴亡代立的关键,在于阿秋和顾逸的关系吗?
若真是如此,他得令阿秋速速切断与顾逸的任何可能性。
公仪休躬身一礼,最后再望一眼师父于窗前黑暗中伫立的萧然身影,转身去了。
“哗啦”一声,是舞伎们练功的响屧廊内,孙内人的竹板被重重砸到地板上,且带着扫翻了一大座已经腐朽不堪的木石屏风。
不过,掷出竹板的却并不是孙内人,而是一位着红绫披帛,耳上挂着金雀明珠珰,红唇如画,眉若春山的美艳夫人。
此刻,她正两道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瞧着战战兢兢的舞部众伎,以及咬紧嘴唇,一言不发的孙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