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休本该亦是最早发现箫声有异的人之一。
因为他腰间的玉笛“雪龙吟”亦是得自万俟清真传。他跟随师父学习音律的时间,比阿秋更久,他理应更熟悉师父的箫声。
但他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师父出了状况。
因为,在“夏梦琐忆”暗香流布于殿中时,他已经置身于回忆的河流。
明明身在御前的宫宴上,灯火通明烛光摇曳,舞伎姿影进退婆娑。
隔着屏风的那人身影修长,如倒映在丝障上的一株竹,一棵松。
但有另一个少年时的自己,仰卧在仲夏夜的行舟之中,曲肱为枕,正凝望着漫天星河。
舟过处,蝉鸣蛙声时时响起,穿过芦苇而来。
水波深处,荷花的甜香清气,亦时不时透入舟中。
“少安,你将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身前背影,是个抱膝而坐的蓝衫玉带少年,他不冠不束,长发泻落身后,显得写意而自由。
这声音听上去很熟悉。
仿佛是不久之前才听过。
“我啊,要提三尺剑,荡涤天下,让如今南北分裂局面结束,天下成一统!”
自己应答的声音中气十足,信心满满。
蓝衫少年仿佛轻笑了声,却不是嘲笑,而是对他满怀信心,以及欣赏的笑。
“那到时,我为你备马安镫,筹措粮草,馈饷百姓。”
少年伸出的手修长白皙,横亘在夜色中。
其时名为少安的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与对方重重一击掌。
连绵的火势,映红了他的眼。
百年望族的门梁,在火光中轰然倒下。
宗祠院中带着枷锁,跪了一地的,均是熟悉亲切,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面容。
那一张张原先亦不乏神采风流的亲族面容,此刻写满灰败与黯淡。
身后伸来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掩住了他的眼睛。
他方要大叫,已被那人另一只果断的手牢牢捂住了嘴。
“跟我走,留在这里只会是死路一条。”
“征服者只需要奴隶,不需要风骨。所有的风骨,都必将被一一折断。”
“而本人的垂怜,将为中原士族保留这一线风骨。”
他听得自己撕心裂肺的悲号,和提着他发足而奔的那人的朗朗长笑,这一切最终凝成了记忆之中,国破家亡的血色火光画面。
第二天醒来时,他已然一身白衣,伫立于晨光熹微的松雪堂前,等候行拜师礼。
过去一切,宛如一场久远得再也想不起来的噩梦,被遗忘在那个夜晚的长江之北。
他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公仪休。
这是他的新生。
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阿秋头痛地想着。人最想忘记的,自然是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最先在视线中浮现的,是在黑暗中幽幽游弋而近的大蛇。
它头上生着独角,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无法动弹的她。
这个世界,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一丝活物的气息。
她记得昨天以前,世界不是这样的。
她被抱在姑姑手中,千百次地注视着宫殿顶初生的光明,云霞满天的瑰丽。
很多美丽的,着锦绣绮罗衣裳的女子,抱着琴、琵琶、筝、阮,三两成群,坐于树下、石畔,逗猫戏犬,踏歌弄笙,长夜不眠。
她一度觉得这里是天宫,有无尽的青春与歌乐,还有美貌。
但自己现在所在的,不就是地狱吗?
一墙之隔,便是地狱与天堂的分别。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
斥退大蛇的那人,其怀抱令人安心。
他身上的气息,清淡悠远,如霜老枫红,竹清雪冽。是微苦的草叶甘芳,又带着木调的沉稳醇厚。
可是,也就是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她见到了毕生难以忘怀的惨烈景象。
烈火熊熊舔舐着雕梁画栋的宫室,素衣长发的女子悬于梁上,绣着凤凰的华丽宫装和金镶玉嵌的头饰散落一地。
她对那女子其实很陌生,却在陡见到这一幕时,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向外狂涌。
心头剧恸,是无以名状的伤憾与疼痛。
抱着她的那人,只是默默环住她,将她拥得更紧。
他低声道:“对不起,我原只想带你来见她一面,”
却没想到让幼小的你,看见此情此景。
“她不算是个好母亲,可仍是个好女子。”
又是火,连绵无尽,想要遮掩每一次战争里累累罪行的火焰,从宫殿的这一头,直烧到那一头。
这一次是肆意飞扬的火海,火海里有无数宫人的尸骨,含恨不瞑的眼睛。
有人黑衣乌氅急急持剑而来,却与她被隔离在火海两端,无法靠近。
她向着他伸出手。身后有风声迅速接近。
在他的怒叱声中,她已然被人拦腰抱起,珍而重之地挟在怀中,仿佛得着了稀世奇珍。
那人抱着她,悠然开言:“她是我故人之女,我不会伤她更不会害她,还会教她一身绝世本领。朋友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是先应付你身后的乱军吧!”
他本要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