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将以“灵枢”为白纻舞相和,这个消息是由烈长空单独送往内宫乐府的,以顾逸性情,自然不会广而告之,也属实没有必要。
在官言官,在库言库,公议不论私事,公庭不言妇女。在顾逸来说,乐府本就是他辖下,他令少师御者为他通传本部一声即可,不算大事,自亦无须朝奏公议。
但这消息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大事,甚至包括关内侯李重毓上表,表示将于三月后朝觐建章的新闻。
且于一天之内,就传遍了前朝与内宫的每一处旮旯角落。
少师顾逸愿意为《白纻》鼓琴,这是任何人均没有想到的。皆因顾逸出了名的不视女乐,不坐宴饮。即便天子每年元宵于凤仪门与民同乐,他也是不参加的,更遑论为之鼓琴调瑟。
好在皇帝谢朗也不热衷宴饮女乐,故二人君臣相得,从无勉强。
但当皇帝谢朗自后宫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第二□□会的第一句话便是:“中秋宴上,顾少师将以琴乐和《白纻》舞。本朝三绝,‘少师琴’既出,那‘君子剑’是不是也该出了啊?”
谢朗一贯端严稳重,但此刻却似伸长了头颈,有殷殷顾盼之意。
裴元礼忍笑道:“正是如此。上官大人,届时何不舞剑一曲以助兴?毕竟,大家盼望君子剑侠踪再现,和盼望少师琴和平之音的心情是一样的。”
他这话却是带着挤兑。皆因上官家“冰篁剑”传男不传女,前代执掌“冰篁剑”的就是当时的中书令上官谨,被称为“青衫一剑,风华无两”,亦是如今左相上官祐的叔父。
但是上官家男儿并非个个都会武功的。如上官谨般文武全才亦是百年不遇。
实质上,这是南朝历代君主对上官家有意抑制导致的结果。上官家既为江左士林之冠,文官集团之首,又常居后族外戚之荣显,那么便不应再修武事,觊觎军权。
上官家传之君子剑,每代均由家族的“守墓人”传承,但“守墓人”永不出仕,只作为江湖武学传承的一支而存在。这亦是上官家与历代君主的默契。
上官谨原为家族那一代的守墓人,但因其时内忧外患,五部胡马先后南下窥江、又有本土豪强天师道作乱,文帝排众议起用上官谨,是以君权强硬将他从墓地里召了出来。
上官谨出为中书令后,亲自整改、训练大桓的中央军建章师,使建章师由一支腐朽至极的军队变得拥有一定战力,内平天师之乱,北击南下胡马,又与当时的关内侯李明远、西北樊门女将结盟,约定唇齿相依存亡一体,共抗边关氐羌大军。
可以说,上官谨多续了大桓国祚数年,而南朝军威亦由他而重振,再之后虽然同室操戈倾轧无休,但至少边境近二十年不受胡虏侵扰,种族无覆灭之忧,亦为后来顾逸归拢天下权柄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但渡江之战后,上官家的荣耀达到如日中天,上官谨便以违背祖训为由,挂冠退隐,由家族中较为年轻的上官祐等人出仕。
上官谨最后一次出现于世人眼前,就是大衍开国,金水楼“三绝”之聚。公冶家遍施香华以成祭天地之礼,少师顾逸以灵枢琴作《文王操》,而曾经的大桓中书令,当时的“君子剑”传承人上官谨,以“冰篁剑”作《乾坤定世》之剑舞。
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上官谨最后一次出现于世人眼前,亦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当他以前朝遗老的身份亲眼见证新王朝的建立,和平年代的到来,并代表江左百年士林献上君子剑之舞的当天夜晚,他着白衣素服,于上官家宗祠横剑自尽。
忠臣不侍二主,一代名臣就此陨落。作为曾力挽狂澜,拯大桓王朝于水深火热,有盖世声名的重臣,上官谨以自身之死为上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亦为家族的未来铺开了去路。
但这在将骨肉亲情视为至重的上官家族心中,《乾坤定世歌》为绝响,亦是家族每一个人心底永远的怆痛。
谢朗提及“君子剑”时,自然无揶揄玩笑之意。他只不过是惦记着,上官家族如今另一位会使剑的人。
可裴元礼提及“君子剑”时揶揄挤兑的语气,已令左相上官祐勃然大怒。他一向从容优游有名士风度,亦按捺不住怒火,直接自身旁殿前武士所佩剑鞘里“当啷”一声掣出剑来。
只见殿上一片寒光激射,亮若秋水。群臣各个悚然而退,唯少师顾逸与皇帝谢朗神色不变。
上官祐持剑直逼于裴元礼胸前,寒声道:“本相是不会舞剑,但匹夫一怒亦可血溅五步。君子剑即使无人继承,也不会沦落到被你裴公嘲笑的地步!”
稍微知道其中内情的人,均知裴元礼是刺痛了上官家的家族之恸。“冰篁”传男不传女,上官谨陨落至今十年,上官家再无一个能使剑的男儿。上官祐是家族本代的中流砥柱。但他,以及上官家大多数男儿都是儒雅风流的文臣才士,受家规所限均不能使剑,也是事实。
裴元礼不动声色地自朝服衣袖里伸出左手二指,将胸前明晃晃的剑刃夹住,轻轻地推转开去,口中道:“是本侯失言了。上官大人不要火气这般大嘛!”
他这两指一带,便有如山削铁之力,直将剑带到一旁去。所幸他还顾及场面,并未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