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一字一句地答道:“阿秋确是石氏之女,父亲乃先代仙韶院乐师,石长卿。”
当她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便已打定主意。
无论石长卿在宫中所结是恩是怨,她均会以其女儿的身份,一力承担。
她既用了他给的身份,这些本来就是她该做的。
孙内人原本明朗的容华,灼然明亮的眼神,在听到阿秋这句话时,忽然地就那么黯淡下去。
像是一块质朴无华的璞玉,内在隐微的宝光在瞬间消沉失色。
她喃喃地道:“我应该想到的……除了他,先代乐人还有谁,可以生出这样的女儿。”
阿秋心中错愕不已。难道,她真的一看便像是石长卿之女吗?
她和石长卿,很像吗?
孙内人声音颤抖,缓缓开言问道:“你父亲,他如今可好?”
每一个字,都是那样小心翼翼。像是怕喘气吹动了,惊走了,数十年间,梦中不时惊艳而回的那人。
阿秋想到师父的话,小心斟酌地道:“父亲他已经过世。他最后的日子是与母亲相依相守、琴瑟和谐。他这一生很幸福。”
孙内人眼中晶莹的泪光,最终不受抑制地滑出眼眶,潺潺而下。
她以嘶哑含泪的声音笑道:“好,好!”
已经不再有人,记得先朝乐府的盛世。那时歌舞自昼及夜,棠梨处处丝竹迸发,舞伎们笑声琅琅,长袖飘曳,散花而行。
那时的舞伎里,谁能不认得,那个风姿翩翩白衣洒脱,戴着玄鸟面具的乐师石长卿呢。
即便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慵懒又充满力量的,高大挺拔的身姿,举手投足间的洒脱不羁,还有那旷美而苍凉,充满异族风情,饱含热烈情怀的笛声,又有谁可以忽略呢?
潇洒文秀而又充满野性的石长卿可以忽略任何人,可是任何人都无法忽略他。
便如从前的她,也不过是清商部数百的燕衣舞伎中,默默注视他的一人。
不是最美,也不是最有才能。不能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
所以她活到了如今。
但至少如今,她可以为他的女儿做一件事了。
阿秋见到孙内人忽然之间的泪流满面,她再不解男女之情,亦觉得石长卿恐怕与孙内人关系匪浅,否则以孙内人之刚毅自制,怎会如此失态。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教习您,从前与家父相识吗?”
孙内人抬头,以衣袖拭去脸颊边泪,凄然笑道:“石长卿于乐府的任何人,那都是一整个时代的象征。”她声音渐转激昂:“当年的棠梨乐府,乃至于整个建章宫中,又有何人不识石长卿!”
她忽然垂面,掩袖怆然:“我怀念的不仅是他,也是属于他的那一整个时代。那不单有我曾经的韶华,亦曾是一整个王朝最辉煌的记忆。”
舞乐承平,有恍若天人的才人降世,白衣持笛,超然行于宫中,行于一切权力之上。
孙内人领着阿秋走进乐府执事所居的廊庑时,对面一水相隔的廊桥亭庑已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水上最后一线落日的红光,也已沉沉隐入水底。
舞伎的行步踏过空廊,错落回音此起彼伏。一行四人的黑白舞衣,在长廊上徐徐展动。
廊下的朱红色宫灯里燃烧着蜡烛,微光摇曳,其间行走的四道人影,越发显得凄迷不定。
前方领路的孙内人的腰背挺得笔直。
阿秋心中觉得,即便人过中年,孙内人也依然是一位美人。也许不是如宸妃般令人惊艳耀目的存在,但自有经霜弥老,不可摧折的风骨。
崔绿珠和张娥须一左一右,跟在阿秋两侧,快步疾行,恰恰将她围在正中,又不会越到孙内人前头去。
她们现在所走的步法,叫做流水步,是步子细碎如行云流水,快速且细密的行进。
每一步不会超过前脚掌的一半,以保证步步相接,了无痕迹。
是被上位者所召时,表示恭谨且立刻前来听命的步法。
舞伎的步法,是非常美妙多变的。
有关张娥须和崔绿珠二人为何也一同来此,当时孙内人只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天黑之后,黄朝安会来提阿秋出去。”
张娥须和崔绿珠原本惨白的面孔上,立时生出惊骇的表情。
孙内人再道:“我已经尽力推托过一次,但是看这情势,终究是避无可避的。”
阿秋到舞部的第一天,黄朝安便指名来要提她,被孙内人借口“才开始学习,没什么可供贵人欣赏,正在加紧练功”挡了回去。
孙内人原本的想法,是希望能拖就拖,拖一段时间之后,最好黄朝安便忘了此人。
然而,当夜黄朝安就令人来催促,说最迟不过今夜,阿秋必须来乐正所居之廊庑。
否则明天一早,他便会亲自来舞部提人。
那时要提的,恐怕就不只阿秋一人。而且,孙内人也将以妨碍乐府内务的名义受罚,褫夺职权,甚至要加廷杖,端看黄朝安向上峰的说辞了。
张娥须和崔绿珠,固然是不解男女之事,也不知道黄朝安单独提阿秋出去做什么。
但自幼在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