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愧悔。还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求你饶我一命。我不是不愿意死,只是还有不得不做的事,一定要他死,我才能心甘情愿去死。”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从她颈畔撤走了竹枝,随手投入火里,枝叶脆嫩饱满的竹燃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腾起阵阵白烟。
他朝后退了两步,迟疑一瞬,道:“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
说完,绕到篝火对面坐下,持起老艄公的竹刀开始默默劈竹。
温狸才得暇擦拭眼角被烟呛出来的泪水,平复因想起这段惨痛往事而翻腾的心绪。
忽听他嗓音又起,夹杂在硬邦邦的劈柴声中:“他既已弃你如敝履,你何必再赔上一条性命……别做傻事了。”
温狸没有答话。
砍了几管竹,他顿着刀,默然片刻:“若以后你真遇上他,可持此来东御道北崧岳园找张凤峙,我会杀了他。”
说着解下腰间佩的一块玉,递给了她——那块玉上似乎有族徽,纹路峥嵘毕现,有戈矛斧钺,似乎属于张家。
温狸有些惊讶地抬起眼,见薪火横照,他长眉如剑压着眼底寒色,其间森森厉芒未及掩:“我的这笔账,也该算到他身上。”
温狸心头微乱,迟疑着接下玉佩,轻轻说了句:“多谢公子。”
说了这话,他不再言语,低着头接着劈竹。
温狸默默看了他一会儿,道:“我现在想来仍后怕,幸好公子会水。公子在秣陵富贵人家,又不需下水讨生活,怎会游水呢?”
见他低头不言,温狸忙说:“是小人多言了。”
他张了张嘴,极轻地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在荆州,跟着我祖父长大,从小就会。”
温狸此时才明白自己失败在哪里。
她只知道张凤峙的祖父叫张仰,谥号桓,人称“桓公”,神位供奉在太庙,如今还在享受太牢礼,没有收到张氏灭门的波及。
但她来秣陵三个月,将在京口攒下的积蓄都花光了,也探听不到更多关于张家的详细消息,尤其对张仰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提起张昂便赞叹“桓公高义”,也有人说“忠义在外,野心在内”。
张氏全盛之时先主康平年间,二十年,就在张仰手中由一个从天水迁来的寒门跃升至掌握江左半壁江山的豪族。
却好一似惊雷动耳,回首望已烟消云散,血脉不存。
独一个张凤峙,还是因为母亲是高阳郦氏的女公子,受郦家庇护得以保全。
张家发迹和陨落都太快,时间渺远难以追溯,疑云重重,温狸能探知的消息极少,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张仰也曾经在荆州驻军,而不是传闻的一直在南徐州。
荆楚水网密布,江河络绎,洞庭水师名震天下,连温狸都有所耳闻。
张氏如果占据荆州,子弟投身水军,自然也会精习水性。
倘若她能早一点知道这个消息,就不会选择用水毙之法来刺杀张凤峙。
可这些于她,得来实在太难,她甚至都难以接触到城内的人……更遑论城墙内外,庙堂上下,门阀庶民,如云泥之别。
……
“公子,我来吧。”
温狸望着劈竹的张凤峙,心想“不共戴天的仇人,少承他一点恩情是一点”,一根柴薪之热,也不能白受。
张凤峙稳坐不动,持把钝刀重重劈斫,竹节在他手底下断作几截,爆竹似的脆响,竹子屑末横飞,没接她话。
温狸也不强求,向老艄公讨来针线,缝补自己刮坏的衣裙。
老艄公耄耋之岁,耳朵已背了,每每说三句,能应上来一句,大多鸡同鸭讲,譬如方才二人剑拔弩张时,他操着口浓重吴音,在旁嘟嘟哝哝,插上几句“莫凶”“莫吓了鱼”诸如此类劝架的话。
他虽耳背,脸上时时挂笑,干瘦面上颧骨高耸起,见二人不再争吵,火也烧大了,便欢天喜地向竹箩里取鱼来烤。
此时夜深月起,照得渚边白沙似雪,渔火孤烛,投水里如豆之荧。
只闻近处虫鸣,远处水响。除此之外,凤竹森森,山影幢幢,一户人家也无,不知被水冲到哪处荒郊野地。
温狸缝好自己的衣裳,为表对艄公的感谢,也替他拆了一件旧衣上横七竖八的补线,重新缝好,折叠好放在蓑衣底下。
她咬断线头,正欲收起针线,却见张凤峙的外袍正挂在一边的竹架上,裂着几个长长的口。
月上中天,草虫吱吱蛰鸣,湘竹荜拨作响,老艄公依在石头便打起盹,鼾声如雷。
温狸缝好衣服,见张凤峙只穿着里衣,已靠在石边睡着,她看眼手中的针,和放在他脚边劈竹的刀。
地面的竹叶忽然响起“喀嚓”的轻声,张凤峙蓦地睁开双眼。
只见温狸弯着腰,正把缝补叠好的衣服放在他身侧。
他轻声说:“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