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二,京城,顶轩茶馆外,一群年轻人围坐在火盆周围取暖,声音时不时的飘到上方的茶馆窗户里。
“白弘山庄的陆庄主薨了,发丧那日下了好大的雪。”
“是那位陆庄主?”
“可不是嘛!当今圣上亲自去为这位亲皇叔送的葬。”
二楼的茶馆中,薛弘月已经听他们讲了很久了。
听到他们说起陆庄主,她端茶杯的手冷不丁转了一下,眼皮却一点也没抬。
坐在她对面的阿芙在注意到她的动作后,伸手将窗户推开了一点,这下,底下人的声音更清晰了。
“哎我也听说了,在圣上眼皮子底下,陆庄主生前那些姬妾闹了好大的笑话,一个个的争抢家产,打家劫舍似的把金银财宝文玩字画锅碗瓢盆都往外拉。几十辆马车山上山下的来回折腾,竟然足足搬了三日呢!”
“三日?岂不搬空了?”
“岂止是搬空了!有个叫幺绿儿的小妾,生怕遗漏了砖墙里镶的金珠,一把火把整个白弘山庄都烧了,说什么真金不怕火烧,烧完了在灰里找金子,只给陆庄主留下了个灵堂!”
“啧,那还算她有良心。可她们这样就没人管?虽说陆庄主没孩子,可我记得白弘山庄有位当家主母啊。”
“害,山高水长,白弘山庄建在尧山的山巅巅上,圣上赶去吊唁的时候人都跑光了,该烧的也都烧完了,就剩些老实的仆从被绑在灵堂里。那位当家主母……”说话的人突然低了低声音,“说是庄主死的那天疯了,在灵堂上吊了……”
薛弘月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皮肤异常白皙,几乎看不到血色。
她眉关紧锁,一双如寒夜般的眸子中散发出点点冷光,但看起来十分憔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五官颇有小家碧玉之感,在她身上似乎有一种雪光萦绕的感觉,透露出冷漠的超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薛弘月不动声色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阿芙,我们走。”
“是。”
阿芙麻利的站起身,给她披上了一件戴帽子的灰色貂裘斗篷,仔仔细细的把系带打成结,确认了薛弘月整个儿被裹在斗篷里,这才扶着她往外走。
薛弘月的肩膀微含,低着头,在阿芙的搀扶下走出了顶轩茶馆。
茶馆外寒意加重,却是一片人声鼎沸。
薛弘月侧头望去,街道上人来人往,此时也快过年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穿着盛装的女孩儿们手握梅花枝子,一蹦一跳的穿梭在各家店铺间。
卖果子茶饮的、卖玻璃器皿的、卖胭脂水粉的、卖布匹裁衣的,诸如此类的店家,能出现在这条主街上,都是整个京城最大最好的。
薛弘月记得这条街,她年少乞讨的时候,就数这条街上的人最贵最富。
“主子,万舟来了。”阿芙顺着中间车道向远处指了指。
平日里,这条主街中间一条汉白玉雕花的干道是不允许人通行的。
普通人家的黑油、黄竹马车都在侧道上行驶,中心路段是王公贵族马车通行的路线,旁人都小心翼翼的避开,否则往大了说是藐视朝廷,治杀头之罪也有可能。
三六九等分外明确,哪怕是脚下的大道,也体现的淋漓尽致。
一辆贵气十足的马车伴着悠悠的车铃迎风驶来,走的正是中间这条车道。
马车四面都被昂贵精美的绸缎装裹,窗子上镶金嵌宝,被轻纱遮掩住,轻纱里头是厚厚的绣了刺绣的保暖帘子。
里面的人掀开能看清车外,车外的人却无法看到车内。
万舟驾着金饰的马车停在了顶轩茶馆,牵着套马的绳子下车,在马车前垫了个金丝楠木的轿凳,憨笑着挠挠头:“让主子久等了,今天上街的人格外多,车上已经烧香炭烘过了,暖嚯嚯的,主子请快上车吧。”
这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走在中间的车道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低声窃语着,薛弘月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踏着轿凳坐进了马车暖阁中,将嘈杂纷扰同寒冬一起隔绝在了车外。
马车走时,薛弘月掀开帘子,对着街道上的人注目了很久。
马车高出人群很多,使车内人有种俯瞰众生的感觉。车外人熙熙攘攘,路过拥挤的路段,普通马车和人混在一起堵死了路口,却都自然而然的避开她所在的车道,不敢逾越。
“原来她那时是这样看我的。”薛弘月捂了捂心口,她苍白的脸上很少有笑容,说话声音小小的。
“主子说的是谁?”
“一位故人……”她轻咳一声,仿佛已将全身力气耗尽了一般,松开掀帘子的手,闭上眼往后躺了躺。
“主子该吃药了。”阿芙熟练的从腰间取下一个白瓷瓶,从里面倒出三颗红豆大小的药丸,凑到薛弘月嘴边,她却未像往常一样张嘴,只是闭着眼睛,安静的睡着。
在这场梦中,现实与回忆漩涡一般的交叠,她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京城的这条主街上,彼时她还是个小乞丐,也没有薛弘月这么完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