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自然在朝观政。他的老师是当朝宰辅、母亲是元配中宫,哪怕下面有弟弟妹妹,但他的地位依旧无可动摇。正是因为太子之位无可动摇,才让他免去争权夺位的危机,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朝局当中。
在他的预估当中,有一件不敢说、但必须要考虑的大事就快要发生——皇祖母旧疾缠身、早年夙兴夜寐、神思枯竭,用的药日渐乏力。她一旦宾天,大殷的半壁江山就会坍塌,眼前看似清明的政/治局面,马上就会因为这座无形之山的倾倒,冒出层出不穷的问题。
而且他也考虑到……到这一日,他不清楚父亲、还有老师两人,究竟有没有精力掌控局面。
在他的隐秘忧虑之下,这一天还是随着冬雪纷飞,毫不容情地到来了。
那日凌晨的更声一响,孟瑛便从榻上惊醒,他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揪心的疼痛,就像是从他身上狠狠地挖去一块血肉般。他站起身,太子妃同样惊醒,出声问:“殿下……”
孟瑛不知如何开口,他捂着心口,眼前的烛火明灭不定,在这股疼痛稍缓时,外面传来一声极为凄厉的喊声,声音猛地穿透耳膜。
“太后娘娘——”一个小厮扑进门内,跪到在他面前,声音伴着哽咽和嘶哑,“薨了……”
孟瑛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听到小厮说:“宫里车驾就在外面,陛下急火攻心,吐血晕厥,请、请太子殿下监国治丧!”
孟瑛脑海中一片轰鸣,在听见这句话时,他的喉口也涌上一股腥甜,一只手扶住了灯架,顿了一瞬,将喉间的血咽了回去。
过了大约几息,他松开捂着胸口的手,对太子妃道:“起身入宫,母后分身乏术,内眷之事恐怕要靠你。”
太子妃闻言点头。
两人当即赶往宫内。孟瑛承担大任,不敢懈怠,他必须十分忙碌,才能让自己的心痛稍缓,才能在姑姑枯守灵前,哭到快要昏厥时上前安慰……他必须极为努力,才能表现出一切都有条不紊、分毫不乱。
但出乎意料的是,郑先生并没有崩溃。
原本在他的设想当中,父皇跟亚父可能都会被这件事击倒,这个看似祥和二十余年的皇家,会在一个人离去后而迸出将要碎散的裂纹……但郑玉衡很是平静,他从容不迫,与孟瑛共同治理丧事。
要不是有他在,孟瑛一定会活活熬白头发的。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对这件事非常意外……郑钧之每日如游魂一般来去,既不哭,也不闹,思虑周全,所有孟瑛没有考虑到的地方,他都考虑得天衣无缝。
这样的表现终于还是触怒了有些人。
同样上了年纪、曾经获封节度使的耿大将军避过灵前,在停着素幡、立着文武百官的庭中猛然上前,一把揪住了郑玉衡的领子。
那时他还在计算停灵的路线,神情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迎头就是一拳,冲着他的胸口而来,他没有反抗的意思,被耿哲一把掼到地上,红着眼睛、目眦欲裂地吼道:“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敢为她哭一哭!郑玉衡!”
没有人阻拦。哪怕是平日里在朝中对武将再有意见的人,都不曾上前。
很多人都在看着他——这位加太子太傅衔、三十多岁,正在年富力强时期的宰辅大人,这位文官之首,誉满天下的诤臣。
他、还有此刻愤怒的耿哲,这位获封节度使的武将之首。这两人是皇太后的左膀右臂,是她忠心不二的心腹之臣,如今,那位执棋之人抛下他们,独自离去了。
郑玉衡从地上爬起来,他被打得吐了一口血,在他的肩上,那道在北伐前线督运粮草受得旧伤隐隐作痛,这种疼痛近乎要将他整个人劈为两半。
但他的神情还是很平静,只是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血,说:“耿哲,我没有眼泪了。”
耿将军提起他的衣领,抬手高高扬起,从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武将,是当初跟郑玉衡一起押送粮草的何统制,他几次升迁,已经成为耿哲之下最能打的一员悍将。
何统制死死地抱住耿哲,喊道:“将军!你再动手会打死他的!”
耿哲扭头嘶吼道:“滚开!他这辈子都报不完娘娘的恩德——郑玉衡!她死了,你连眼泪都不敢给她流,你还算是个人吗?!”
这是一场很荒唐的闹剧。
一个偌大国家的两位国之柱石,不应该因为一个已故之人撕破颜面。
郑玉衡没有看他,他擦干净嘴角的血,从地上重新站起来,没有管自己沾着泥土的衣角。这身位极人臣的衣饰,本来就不是为了他自己而穿的。
他没有看其他人,那些或者鄙夷的、探寻的、疑惑的视线,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望着停灵的方向,在心中默默地想到:
檀娘……
被你疼了一世,到头来,这顿打还是没逃掉。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了进去。
在素幡飘荡的门外,终于迟迟地响起大将军的恸哭。他在前线点燃烽火的时候没有哭,在与外族厮杀时没有哭,这些年来受过大大小小八十余处的伤,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一生的眼泪都留在了这一天,为太后娘娘送行。
寒冬逼人。
当夜,照例守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