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恨(1 / 2)

寿圣院是此行宋俘中皇姬贵女的疗养之所,极僻静。殿塔壮然,蓬蒿没人。再往北去,行百步,可得一片不大的浅湖,叫沁莲湖,湖中满栽莲荷。

一入冬,风也萧萧,红藕凋残,只余满目荒凄而已。

疾风忽一扫,细雪如絮。

圆珠一人在湖畔呵着手,想起阿娘来了。这郑筠儿入宫整整二十载,从小小一美人升为淑仪,也止于淑仪。二十春秋,浮浮沉沉,位份一直难晋,一因她母家株连,二因她上谏干政、拂逆圣意,三因后宫之险、人心不足。四年前,郑氏一度困居瑶华冷宫,圆珠也因而陷在悒郁中,惟恨当世之浊恶。四年中,幸而茂德帝姬——也即瑚云姊姊与圆珠情深不减……倏尔,一线流光惊掠——却非星芒,是萤火,冷绿如鬼,只一两点,飘飘地往雪湖更深处去了……

雪夜……

何来这照夜清?

扑也扑不着。

她忙将鞋袜解下,赤着一双细巧的莲花似的脚,涉水而走,往前,往前,越游越远,鬼火荧荧……后腰忽被什么抱起,未待惊呼,她人已上了岸。

“做什么?找死?”

一盏血眼似的灯笼在地上亮着,正是完颜宗弼坐而喝骂怀中人。

“那里……湖那里有个女……”

“谁?”

“白衣,在招手,在叫我过去……”

半湖寒水,半湖冰,除却一些枯木乱草簌簌然,再无动静。

完颜宗弼方将圆珠细瞧,湿发拂垂、多半覆面,实叫自己辨不出容貌。圆珠倒认出了他,是他,是那个“四郎君”,悲苦之情再难抑,口中直叫:“四郎君,求饶我父皇!求郎君饶我父皇!”

“你是公主?”

“求郎君饶我父皇!”

——这麻烦的小女子。

千山鸟飞绝,风在凄啸,挟了密密的雪珠直往脸上割。四下灯笼曳曳然。完颜宗弼也非头一回抱女人,但喉头一滚,十分为难。本来,他是烦宴上女子哭泣聒噪,雪上又溅血,才来这湖岸静一静,岂料撞上这么个泪人儿。她先将他搂定了,瑟缩其怀、呜呜咽咽。冰为肌,玉作骨。一幅淡淡的、噙香的仕女图。那睫毛似一抖,呻/吟,如梦中。他抱她而走。人生如雾亦如电,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

“……喂,住哪儿?跟了哪个男人?”

“因病不曾跟过……”

他明白了。

“行了,不哭了,快到寿圣院了……已见着飞檐斗拱了……”

“求郎君饶我父皇!”

“好,我饶了。”

连哄带骗。

宝芽还在雪檐下打扇看一只药炉子。

“都过来!”

宝芽、芳雁不知来者何人,但见圆珠落过水,便来服侍。

完颜宗弼又命道:“将炭烧上,再煮些姜茶。”

“大人,炭很贵……”

完颜宗弼疑道:“所以?”

芳雁嗫嚅:“平日熬药已经费炭……”

他骂道:“公主倘是冻死了,怕不怕我将你们两个丢下湖?”

她们岂敢多言,忙往炉中添炭,又抱来了两床棉被。有这俩丫头在,完颜宗弼也不好多碰圆珠,叫伶俐些的芳雁将圆珠衣物剥去,拿被褥裹了。那鬘发一丝丝一绺绺,蜿蜿蜒蜒,他还是不得见其状貌,只知她甚白,比雪亦白上一分。问公主是何病,她们语焉不详。受此连累,袍裤尽湿,他非更衣不成,便把外袍脱了,只着中衣中裤,也来炉旁烘一烘。粗炭多烟,熏得人干咳。完颜宗弼一面咳嗽,一面又骂:“竟这般糟蹋你们公主!”芳雁回道:“大人,冬月之炭,只这么多了。今夜烧罢,还不知明日如何……”宝芽也说:“唯请大人开恩!”他想一想,说明日必赐好炭,说着又瞟了瞟圆珠,她一整个蜷卧在内……

“还冷吗?”

她不应。

“喂喂,真冻死了?”

她方低叫:“四郎君,冷呀……”

他叹气,命丫鬟们再捧些毯子来,还问:“要不要我抱你?”

圆珠呜咽:“不要……”

“呵呵。”完颜宗弼笑道,“你叫什么、行第几?”

圆珠在炉边拥一床毛毯,嘤嘤啜泣、不答一言。

宝芽端了碗水来,喂去圆珠唇畔。

“不是说了要姜茶么?”

“大人,没姜呀……”

完颜宗弼复一叹气,又深思道:“此间鬼气森森,恐是凶兆。”

……

近来,圆珠向完颜宗弼讨了些笔墨,要吟诗作词。

北人多蛮武,不通文墨,但因其久蓄王霸之心,也有金人子弟习汉家诗书。

他开了恩,给她备好纸笔,叫她将所写的都一字一句念来听。

以前,闺阁女儿要会藏拙,所着诗文鲜有外传。圆珠之才,素不外显。今天难得有个大活人在跟前品读,她念得快意。

完颜宗弼听罢,眯了眯狼似的眼,唬道:“你是我——大金四皇子的女人,却日日怀恋故国,天天写这等不忠不义之文章,真不怕我生气吗?”

“郎君,天下之事,兴亡有序。唐代隋,宋代唐,金代宋,皆循兴替之理,顺宇宙之命,珠儿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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