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应了。苏绾的被褥跟她自己的是天壤之别,干净柔软,散发着好闻的淡淡香气,让人很快便暖和起来。
她躺在其中感到很舒服,心绪又很复杂。
“姑娘,奴还要一些话想同您讲。”
苏绾回道:“你说,我听着呢。”
迎雪自从被卖来做仆奴那一日,便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但或许是今晚太过安宁温暖,竟让她忽然很想对一个人,随便一个人,说起心中压抑许久的苦恨。
“这事长得很,奴说了,姑娘不要害怕。”
“奴跟姑娘说过,奴的祖籍与老家原本都在云州,因靠近边界,前些年常有外夷来侵,一开始只是守城的防守薄弱时才敢来,抢掠些粮食布匹,后来见官员懦弱不理事,便私底下派人略施恩惠,互相勾结。
此后那些外贼便大胆起来,常常入城抢劫钱庄、米行,有所反抗的便砍下头来,用铁钩子从一只眼睛扎进去,刺穿头骨,再从另一只穿出来,吊在菜市口挂上半月。”
“那时候我们家有点家底,我有自己的侍女,也算个正经的小姐,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年底的时候,爹娘便不让我去那一块地方玩了,听人说那里的人头密密麻麻,像是家里晾晒的腊肉一样,每逢大风吹起,时不时便有恶臭的腐肉掉下来。”
她说着说着,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一时没有察觉自称“我”的不妥。
苏绾想象着那个场景,背后生寒,忍不住问道:“死了那么多人,都没有人禀报朝廷吗?”
“后来自然是瞒不住的,没有人愿意在城中坐等人宰割,于是便有人冒死逃出城,找到简老将军诉情,此事很快便上报到盛京。
“但是从入冬等到年尾,都没有再等来京城的消息。那些外夷也不知听从谁的命令,竟要在大年夜里强攻进入屠城,城中哀哭声一片盖过一片,就在我们即将绝望之时,简小将军带着兵马破开城门……”
后来的事情苏绾倒是清楚,她爱看书,也从一些野史中读到过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每每一想起,便好像真的置身于荒僻的边陲小城,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燃烧着毁天灭地的大火,血与火交织,到处都充斥着嘈杂而疯狂的砍杀声,破碎飘零的嚎哭声。
天际忽见微茫火光,排山倒海的马蹄声惊天撼地。
少年将军着一身银色软甲,单手持长枪,踏着被血浇透的枯草而来,□□的大宛名驹四蹄奔腾,铁骑踏碎夷人骨。
这样鼓舞人心的事迹,却只能出现在野史上,简小将军藐视盛京的指令,私自带着八百精兵连夜赶赴沁安城,一举夺回即将沦陷的城池,砍下外夷首领的头颅,事迹英勇至此,却让京城的世家大族感到惴惴不安。
这件事要是追究到深处,便是在反驳天子的决策。而众所周知,天子从不会错。
即使如此,此事仍是很快地传遍了云州各城,少年将军自此成名,一战彪炳史册。
但是或许是天妒英才,他的结局并不让人好受,可以这样说,他的死和成名一样让人唏嘘。
苏绾当初看完这个故事后久久不能平静,她甚至拿了书去问应離忧,为何简大将军和老将军从头到尾都是静默,既不劝阻也不支持,明明应该知晓其中凶险。
应離忧只是接过书,看过一遍,又将其合上,道:“老将军身为简家家主,所负者大,他若向朝廷发声,代表的不仅仅一个人,或是一个家族,还有云州六城的武将世家。简大将军将来要接过他的权势与责任,亦是如此。”
她听完也隐隐明白了什么,更觉得那位小将军英勇过人,一腔热血实在难得。这样的人却被钟鸣鼎食的上位者随意抹杀,真真是这个朝代的不幸。
而追究当年天子的无动于衷,无非是因病痛折磨,听从了一位自称长生仙人的道长的胡话,年关出兵必有血灾,使龙体大损。
相比之下,沁安这座边陲小城和城中百姓的安危似乎显得微不足道,他们的呼声是那样微弱,只需要沿途其中一个官员将诉情的帛书扣押,便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们。
苏绾思及此处,心中无法抑制地一阵窒息,她轻轻地翻身看向迎雪。
冰凉的月光穿过半开的窗子,水银一般倾泻在地,也让她看清了迎雪的脸。
那张消瘦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一双眼睛却充满了别样的神采,亮得吓人。
确实,少年将军战死之后,将会被世人渐渐地淡忘,沁安人却将永远铭记他的名字:简枫玉。
“之后也没什么不同,换了批官员,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搜刮民脂,听说是越来越穷苦了……”
迎雪叹了口气,“我在这京城待久了,有时竟会以为其他地方也是这般富庶繁华。”
安静了一会儿,她也从回忆里抽身了,面色已经平静许多,“奴方才瞥见姑娘续写的那篇文章,前面写到当初那件事,写得那样好,一时便有些难过,说了许多,姑娘莫怪。”
苏绾听出她语气中的疲惫,便轻轻地拍了拍她,“没事的,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