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诗稿,略有些失望:“往时皇上做诗,都是满篇子密密麻麻的,这会儿就四句话,还打发人从五台山大老远地送过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春桃笑道:“彼时太后命主子抄吴伟业的清凉山赞佛诗,主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想起那会儿太后罚我念经,抄经,甚至连赞佛诗也要抄,当时还不知道清凉山就是五台山,吴梅村的《清凉山赞佛诗四首》整整八百八十字,害得我整整抄了两天,只能边抄边抱怨:“吴梅村哪,吴梅村,你游山玩水悠哉闲哉,何等快哉乐哉,可为什么偏要做诗,害得我饭不得吃,觉不得睡。”
可能听我说得抑扬顿挫,屋里几个丫头,忍不住偷笑,云歌在外面斥了一声春桃,众人方想起失礼,忙都躲了出去,唯留下夏荷一个人侍墨。
想起那时候,我忍不住莞尔。随即看了眼几句短诗,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那怎么能一样,一个是事不关心,一个是关心则乱。”
九月二十八乾隆奉太后旨回京。
午初二刻,我穿戴整齐,虽手里打着络子,却有些坐立不安,四喜在殿外禀报,说乾隆的銮驾午初二刻至朝阳门,诸大臣接驾,午时末刻乾清门嫔妃迎驾,未时初二刻慈宁宫进膳。
我急忙放下络子,慌忙站起身,问春桃,接驾的食盒可收妥当了,这会儿天冷,别凉了?
春桃笑道:“主子辰时初刻开始准备,午初一刻才备好,这会儿还不到午初二刻,不会凉的。”
才一刻钟的时间,我怎么觉得仿佛过了很久,此时才理解什么叫度日如年,什么叫闲时光阴易过。
自进宫来,第一次接驾,没想到乾隆的卤薄竟如此声势浩大,旗仗、仪仗,看得我眼花缭乱,乾隆从銮驾中探身出来,含笑而立,皇后率嫔妃行礼,等抬起头时,他已从銮驾上缓步而下。我忽地鼻子一酸,奇怪乾隆这次出行,别说看到他,就是想起他,我都觉得委屈想哭。
乾隆步下辇,一面伸手扶起皇后,一面携着皇后迎太后下辇,原来接了乾隆的驾,还得接太后的驾,然后是随驾的嫔妃给皇后行礼,最后才轮到我们行礼。
我随着众人身后进了慈宁宫,这一刻我才感觉自己的渺小,仿佛被淹没于大海之中的一滴水珠。刹时间原本冷清的后宫,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除了膳房进膳外,皇后进菜两品,安膳桌一品,饽饽一品。嘉妃、愉妃进菜两品,安膳桌一品。我、怡嫔等位进菜五品,共一桌,饽饽六品共一桌,盘肉五盘一桌。
其实安膳桌,进膳只是个仪式,乾隆侍候太后用膳,太后略尝了两口,就回了寿康宫。乾隆陪皇后略坐了坐,只喝了口皇后进的野鸭子汤,也起身回了养心殿。
回到永寿宫,我抚额难过,想想自己忙活半天,左一碟右一碗的,乾隆筷子都不动一下。可是又一想,除了皇后的进菜,连嘉妃进的膳,乾隆都一口没吃,想是一路风尘累了。当时闻得乾隆免额赋时,自己暗下决心,绝不因些须小事,而令乾隆烦心,这还没过半月,就忘了。
我猛地拍了一下头,春桃将茶盏放到我身旁:“主子头不舒服,奴婢给主子篦篦头。”一面说一面伸手要解我头上的钗环,想想这会儿不早不晚,头发若解开了,必然得重新梳,又得小半个时辰一动不能动。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你阿玛随圣驾一起回京,我已向皇后请好旨,明日便是你探亲的日子,这会儿你怎么还有空服侍我?”
春桃笑道:“阿玛刚进京,虽有一个月的假,又要安置家眷,又要置办物品,家里定是乱糟糟的,奴婢这会儿回去,反倒是添乱。昨儿额娘打发人传话,说阿玛回京又要出门拜会亲朋故友及各司同僚,又要接见宾客,及少会回后宅,告诉奴婢不必急着回去。”
我闻言愣了愣:“你额娘真是这么说的?”
春桃笑着点点头。
夜晚夏荷当值,我问夏荷:“几个人里,你跟春桃最好,想是无话不谈,有些话我不好当面问她,她与家里关系可好?”
夏荷道:“当日春桃选秀,家里因她是满人,没做成主子,就不十分待见她,因今年选秀停了,她妹妹三年后再选已超龄。如今她在宫里蒙主子抬爱,各处都给几分薄面,家里渐渐对她已不像初时那么冷落。”
“既然关系已缓,她为什么不急着回去,多好的机会,万一错过了多可惜。”
夏荷笑道:“春桃不走,实是怕给主子惹麻烦,她说,宫里没有宫女省亲的先例,蒙皇后和主子体恤,恩准回家瞧瞧,知道的是皇后恩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永寿宫处处抢先,没风还都想捕个影儿,何况这现成的借口。”
心头隐隐一酸,看来我真是不如她们想得周到。我只顾着眼前,却没想到长远。
乾隆当晚循例宿在皇后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