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玉挨打到宝钗病倒,算来不过十日。可晴玉用金针把人唤醒之后,却觉得眼前的姑娘好像换了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原著里前期的宝钗太过游刃有余,众人印象里的宝钗也是。乍见这样反差的脆弱,黛玉忍不住背过身擦去眼泪,晴玉也由衷不忍。
薛蟠的算计,晴玉她们并不知晓,但宝钗的痛苦并不难猜。这段时日晴玉也忙乱得很,忙着解决元春借赏赐表态的余波,忙着在宝玉事发后处理府里的流言蜚语和府外的波谲云诡。但因为她们姐妹对宝玉都无心,所以这些事虽然麻烦,终不至于伤心难过。可宝钗,深陷局中的另一方,她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晴玉看不透宝钗到底喜不喜欢宝玉,也知道“喜欢”容易说开,“需要”没法解决。
从本心来说,晴玉倒也想帮宝钗,但她和宝钗有一个不可调和的价值观矛盾——薛蟠。
宝钗用婚姻来维护薛家和薛蟠,希望能找到一份倚仗,一份足以在薛蟠再次犯下杀人罪的时候还能逍遥法外的倚仗;但晴玉作为现代人,只觉得杀人偿命,看见香菱就想抽薛蟠两巴掌,时时忍不住琢磨薛蟠什么时候完蛋,她好把香菱带走还给她母亲——之所以还没联系封氏,纯粹是怕她对上薛家讨不到好,而晴玉现在手里的权力还不够。
这样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宝钗护兄长,人之常情,难以更改。所以说不怪红楼穿越者都乐意围着林妹妹,实在是穿进薛家贾家完全是地狱模式,想让薛蟠这样的混账改邪归正,光靠“开挂”压根不够,怕是得把孔庙里的孔子像请下来换自己上去坐。
宝钗却无法选择出身,尤其这出身也给她带来了切实的好处。毕竟有薛蟠护着的她,终究还是比原著失去亲人的黛玉好了太多。
利弊从来一体,宝钗与薛家一体,于是被迫在“亲人困境”里沉沦,就连手上脉象也乱得像地狱里的烈火。
晴玉轻轻一叹:“忧思伤身,多虑伤心。宝妹妹,你这是忧思所致郁结,近日心绪更有大起大落,才生出了高热。”
薛姨妈在旁边听得酸楚,眼瞅着又要掉泪,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却被宝钗急匆匆抢先安慰:“我没事,不过是这几日府内忙乱,我却帮不上忙,故此着急了些,母亲不必担心。趁着如今姐妹们来看我,多跟我说说话散散心,过两天说不定就好了。”
话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得体,可是配上宝钗全身乏力还要硬撑着起来的模样,晴玉心头一跳:薛家有事瞒着。
宝钗不是会打断母亲说话的人,除非她担心母亲说出什么来。而且,“忧思”跟“着急”不是一件事。医者不会读心,但脉象不会说谎。宝钗不惜用“着急”的说法“偷换概念”遮掩忧思,那这“忧”,恐怕比她想得更复杂。
在顶尖的医者面前,这样的“谎言”并不高明,宝钗说完后似乎也知道不妥,眼神下意识闪躲开,可是晴玉终究没有说破——不知道为什么,宝钗这个样子,让晴玉有些想到了原著的黛玉。
满腹心事,忧思成疾。
按理说,宝钗不应该是这样。她城府更深、性格圆融。这不是贬义,而是她选择的生存之道。她在原著里用这种生存之道获得了生存。
可是现在,晴玉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人的主观性格能完全克服客观矛盾吗?
以黛玉为例,她其实不是一个脆弱的人,相反她很坚强,越跟她相处就会越觉得她内心的强大。这样人在原著泪尽而死,不是简单的性格决定命运,而是命运摧残性格。于是晴玉呵护她,让她自在绽放。而宝钗,晴玉下意识认为她最差也能和原著一样保护好自己。
然而这个把女人当物件的社会,这个捧高踩低的贾府,生生把钗黛逼成了对照组。
宝钗比黛玉“好”的时候,人们就会踩黛玉捧宝钗;黛玉比宝钗“好”的时候,人们就会踩宝钗捧黛玉。
若只是奴仆冷语,尚可忍受,若是牵扯到王夫人元春等又当如何?更不用说,还有宝玉这个所谓“未来”。
原著的黛玉在无依无靠中看到了自己的劣势,隐约猜到了和宝玉没有未来的结局,现在却是宝钗在猜结局。
晴玉只觉得,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宝玉。他何德何能,让那么多美好的女孩因他痛苦。可纵使在这样的痛苦和矛盾里,钗黛依然结下了友谊。
眼看宝钗三言两语劝走了薛姨妈和多余的丫鬟,黛玉忍不住坐到床边,亲手拿了药来:“府里忙乱,可是再忙,有些事我们也管不了。只有身体是自己的,能不能过得去全在自己。宝姐姐一向最懂保养,当知病来如山倒,这一病,合该趁此机会好好修整,切莫再……切莫再着急上火了。”
以黛玉的聪慧,适才反常之处早已察觉,只是同样选择了不说破,甚至用语间难得收敛了自己直来直往的风格。
目光瞥见新开的药方,更是忍不住关切:“这些药材也不必往外处寻,林管家对京中药坊熟悉,我叫他开好送来,比寻常买的更实在些。”
宝钗心中一暖,温和笑道:“哪里还好再拿这些药材。说到底我不过是小病,府里这几日都忙得很,宝兄弟那里也需要照看,为我折腾你们俩半夜赶来已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