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内人沉默片刻,然后不容置疑地道:“我陪你一起去。”
阿秋原本是远远蹑在她们身后。但她目力极佳,隔着一座金明池,于极远之处,便已望见了集仙殿半隐没的黑暗之内,有隐隐一灯荧然。
她心中登时升起不祥预感。
如薛红碧所说,当年她的舞衣在表演前夜是锁在楠木大箱之中,并加以黄铜重锁,而那箱子之坚固厚重,甚至需两名内侍才能抬得动。
而薛红碧发现之时,衣箱是被人生生从中劈开,四分五裂。
仅从这一点,阿秋便可以断定,当初做下这件事的人,必然曾习过武功。
普通的舞伎,即便手提大斧,连斩数下,也难以将那般巨大的楠木大箱自中间砍开。更何况,一般的舞伎根本无处去弄那般大的斧头。
也不可能趁夜潜入,在集仙殿中大砍大斫,而不引起值班的禁卫军和内侍注意。
在二十年后轮回的《白纻》前夜,如果集英殿中此刻呆着的,仍然是那个人。此刻赶过去的孙内人和薛红碧,无疑会陷入危险。
那人既然可以劈开一口大箱而无声无息,不被人发现。自然也可以劈开一个人或者两个。
其实以阿秋猜想,这个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并不很大。
二十年前破坏舞衣的凶手,就算此刻仍然存在于宫中,也不一定非要像薛红碧一般,特地于《白纻》上演的前夜赶到这里,等着发生某事。
但是只要有这个可能性存在,她就绝不能掉以轻心。
心念一动,她当即令自己的心跳、呼吸降至最低程度,以“地隐”之术融入黑暗,然后快速地越过二人,登萍度水掠过金明池,掠往集英殿内。
她越靠近集英殿,便越是觉得不妥。
明日中秋宫宴,前朝文武百官及诰命贵妇,六宫嫔妃都要参加,集仙殿早已全面开始预备,几案、屏风、盆景、假山等都已经各各安置到位。
尤其是御座正中几案上,有一株四五尺高的珊瑚树,色红如凝脂,枝干明彻如玉,其下以盛以百宝珍珠长盘,今日黄昏自少府搬运过来时,舞伎们都亲见的。
这些贵重之物既然已经摆设出来,殿上理应加强防备,彻夜加派人轮班执勤才对。
但自她踏足金明池畔,到登入主殿,居然四处阙然,寂无人踪。
大殿当中的青鹤台上,焚着两枝洁白如玉的龙凤烛。光线虽然不明亮,却亦让刚进入的阿秋无所遁形。
有烛,自然应该有人。
阿秋侧身闪于龙柱之后,一面小心观察,一面确保自己的每一次移动,都隐于光线所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中。
同时运足耳力,监听远近动静。
水波轻流,夜风轻拂,集英殿似乎湮没在一片巨大的寂静之中。
这里是南朝四百八十年以来,所有重大歌舞宴饮举办之地。换而言之,它承载了无数代伶人舞者于台上演出的繁花似锦,悲欢离合。
也曾汇聚了一个个王朝里,权力中心注视的目光。
可是,大约没有人想到过,在迎来每一场金粉妆饰、酣歌妙舞的曙光之前,都潜藏着黑暗和斗争。
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是无穷尽的。
阿秋听到了异常的声音。
在后殿的斜左侧,应是舞伎们的待妆室的地方,遥遥传来翻动东西的悉索声。
阿秋不自觉地捏紧手心,悄悄往后殿潜行而去。
她独创的“地隐”之术可称潜踪匿迹第一,能利用环境瞒过一切常人,乃至于武林高手的监视窥探。
但是,“地隐”终究不是隐身术,它是通过地形、死角、人的视线盲点设计路线,迂回行进,但不可能回避过人直接、面对面的注视。
因此,当阿秋绕到后殿,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平静凝视她的眼睛时,她完全愣在当地。
舞伎待妆室内亮着灯光。悉悉索索的声音还在继续。
阿秋之前心神被遥远的,待妆室内传来的声音所吸引,故而忽略了此处竟然有人把守。
即便是在黑暗中,以阿秋目力所见,一身锦绣华服的宸妃亦光华夺目,丽若天人。她头上的五凤金簪上宝石闪动,是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星光。
而她手中那轻巧灵动,天下闻名的“修仪”剑,此刻正指着阿秋的心口。
阿秋不是没有想到会遇上武林高手,但她万没有想到,在此把守的竟然是内宫第一人,上代飞凤四卫之首宸妃。
上次在栖梧废宫中,宸妃以修仪剑,为她解了与褚元一的死斗之局,过后只字不提此事,算是于她有极重恩情。
但当时宸妃以背相对,是不欲相见相识之意。其后再于乐府排演白纻时相见,宸妃亦半点未曾流露出对她的兴趣。因此阿秋亦拿不准,宸妃是否认识自己,以及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无论是六宫之首,又或者是前任飞凤卫的身份,宸妃都断不可能容忍一个刺者潜伏宫中。即便加上顾逸和褚元一的情面,也不能。
这大概就是宸妃始终不愿以面相对的缘故。而阿秋如有选择,亦不愿如此这般正面以武林高手身份暴露于前飞凤卫者面前。
这等于是本次进宫任务的全面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