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一切动静都变得迟缓,独独她一颗心狂跳不止。
阿尧身上穿的是再简单不过的布衣,前年自个儿缝的,如今短了一截,手腕脚腕都露出来,四月河水寒凉,待她上岸,本就苍白的脸已有菜色。
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走,边走边打抖,只好不停搓着手臂,期盼能暖和些。
眼下明日高悬,远山外一缕缕炊烟盘亘,家有喜事,到了这个点,就该开宴了。
阿尧举起朔源镜,轻轻晃动,把镜面上的水渍甩去,静静看着这行小字。
尧山北,燕岭南。
数着日子,无常鬼差今夜就会来到人间,她又拥有一次寻找残魂的机会。
阿尧双手合十,内视魂宫。人自诞生以来,先天存四座魂宫,分别由本命、生、气、欲魂掌管,可是她的魂宫只剩下本命魂支撑,剩下三魂散去不知所踪。
她踩在苔痕上,幽幽叹了一口气。
到今日,闻人遥转生成东郡程氏五娘,正好满了十四年。
前世,她本是天生魂体,奈何濒死前遭人一剑劈碎神魂,只以为自己辜负了上好的长生天资,不曾想两眼一闭,又叫她回到这人世间。
程家赫赫有名,她乃是大公子和庄夫人的掌上明珠,按着这一辈序齿行五。庄夫人出身西郡卜算名门,给自己女儿算了一卦,说是体质阴寒,少与人接触为妙。于是,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南郡,和父母远居两方,鲜少露面。
众人只知大公子夫妇育有五娘子,却从不带回程家。后来,按照程氏的规矩,族中子弟满五岁便须回到玉京主家接受血脉淬炼,满了十五才能离家远行。
这得浪费多少时间?她自负剑道圆满,不需要那劳什子淬炼,干脆讨了朔源镜的帮助,趁抚州魔瘴动乱假死,彻底摆脱了程讼沅这个身份。家门显赫,她若不藏拙,只怕有心人会察觉什么。
纵然前生距今已逾百年,有些仇跨过了奈何桥,也没能轻拿轻放。
好在,前世死时阴差阳错留住了朔源镜。
闻人遥垂眸,静静打量手中这一柄精巧非凡的银镜。
朔源镜乃上古神器之一,若说旁的神器以天地灵气为养料,朔源镜则不是,它吃的是欲望。朔源镜能告诉持有人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端看你能否承担一个答案所需付出的代价。
入夜,她总算走到县外一处荒地,干脆原地坐下,忙活半天生起火堆,将衣服烘干。等到月下三分,树边如愿出现青面高帽的人影,阿尧见四处无人,跺脚踩灭火堆,静静跟着神秘人离开。
眼前景色改换天地,忽就来到草木繁盛之地,她还没站稳,空中无风自来一匹白布,严丝合缝遮在她眼前。
人间常有传言,命格弱的孩子容易撞见鬼,是不详的。就她前世所知,幽冥下界的鬼差确实会找扛得住通灵命格的孩子干些“脏活”。
阿尧感受着朔源镜印微微发烫带来的刺激,莫名牵起唇角。朔源镜在两年前告诉她,无常鬼差这些活儿,总有一天能带她感受到残魂存在何方。既如此,龙潭虎穴她也得闯一闯不是?
她一动不动站在小孩堆里,也不讲话,静静等待。
……
乌云低垂,雾霭蔓延。
风月台上忽引惊雷斩落,骇人电光劈碎雾峡,黑夜白天,泾渭分明。
“啊——”
风月台内分南北。北极台中,百八十道缚灵索织就一张网,形容狼狈的女子被困其间,痛苦嘶吼。
紫光电从天堑疾至,雷声紧随其后,震耳欲聋。如此可怕的劫雷叫那女子受了,也不过哑嗓出声,身形却分毫未有动摇。
女子面前站着一名高大男修,他将灵力打入手中宝塔,宝塔立刻放大十倍不止,急掠至她头顶,般若琉璃光照亮女子容貌。
斑斓蛇鳞爬满两颊,本该装着目珠的眼眶空无一物。
下一秒,宝塔极光愈加夺目,女子骨肉被寸寸消解。血髓剥去一分,宝塔的层级便涌上一层,不消片刻,只剩下一颗头颅狰狞着漂浮在半空中,那黑洞洞的眼眶突然找到方位,静静望向男修。
而男修始终未上前一步。
“嗬——嗬——”低沉嘶鸣从头颅中响起。
没等他做出反应,半空中突然炸出血雾,自宝塔下凭空跃出一尾巨蛇!此蛇半空盘旋,眼眶中新生一双黄金瞳转瞬布满血丝。下一秒巨蛇猛地摆尾,仰头向上尖鸣,竟是带着宝塔一起自爆了!
漫天血腥味自谷底急速向外扩散,巨蛇爆体那瞬间,恐怖的雷劫降下,硬生生将风月台劈开豁口。
清风顺着碎裂的壁仞,轻轻挑动一缕垂落发丝。
阿尧似一座玉白雕塑,沉静双目掩盖在丝巾下,晦暗莫名。她感受到谷内倏然磅礴的妖气,缓缓闭上眼,从四面八方满溢的阴冷中捕捉到一丝久违的气息。
这气息分明压抑着,却硬生生将她的思绪扯回一百一十四年前。
那年,她还是闻人遥,杀了她的人,包藏无匹的天人境气息,正好与如今这一抹相同。
她轻轻握拳,在人群中隐秘吸气,堪堪压抑住浑身杀气暴起而带来的颤栗。身边的小孩都不敢动,原地默然不语,等候鬼差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