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有一所法公董局所建的公园,人们都称它顾家宅花园。
这个园林占地之广、布置之雅、树木之多、风景之胜, 除却兆丰公园外, 其它公园都比它不过。因此每天游客很多。游客中间,有在树底花荫纳凉消夏, 还有不少的痴男怨女,一对对、一双双的情话绵绵。
“所以, 你真的见到傅少泽了?”
树荫下,支着两个画架, 冯惠看看身旁画板前涂抹的闺蜜,语气虽是平淡, 但表情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然后呢?你说什么了,有没有给他点颜色看看?”
殷小芝放下炭笔,用布擦了擦染黑的手指,轻声道, “我为什么要给他脸色看?”
“当时是他不理不睬地冷落了你一个月, 然后把你甩了,如今连句道歉都没有,也太过分了吧。”冯惠想到什么, 忽然瞪圆了眼睛,“我的天, 不是对方想吃回头草, 你就乖乖答应了吧?你可是新时代的摩登女子, 前几天还和我们去街上发‘妇女解放’传单的!”
殷小芝理了理发丝, 她的头发留长了些,扎成两个辫子,此时侧着头,佯嗔薄怒的模样,“说什么呢,他都快要订婚了。”
冯惠最是熟悉她,立刻凑近她逼问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对他有感觉了?”
殷小芝轻轻地“嗯”了一声。
冯惠叫了起来,“不是吧?那顾学长呢?你不是之前喜欢他的吗?”
“可是,他一直只是像对待学妹一样照顾我,我感觉不到他对我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可傅少泽更差劲吧,他甩了你诶。”
“那是因为他在乎我。”殷小芝忽地看向她,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是他心里的唯一。冯惠,你说对不对?”
冯惠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尽管她一直以来都不看好殷小芝与那位傅家大少爷的事情,但却也能理解殷小芝此时的想法。
认识殷小芝的时候,她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享受着青春的好时光,那时候,她们深夜一块儿朗读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幻想着骑士和王子,完美的邂逅,以及“诗意”的一切。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见的事情也多了,冯惠便对这些梦幻而虚无的东西逐渐没了兴趣,可自己这位友人,则依然对未来怀抱着多么美妙的憧憬,不知有过多少淡月清风之夜闭上双目,玩味着她自己想像中的好梦。
在这时,傅少泽像是个王子般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现了,她怎能不如坠梦中,心生欢喜幸福之感……直到那次吵架,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雨,令这个梦破碎了。从那之后,殷小芝虽然看起来逐渐振作了起来,但那不过是假象。
在冯惠看来,她与傅少泽根本是一段孽缘,反倒是像顾学长那样小有身家,踏实上进的青年才是可靠的选择,所以,她也一直撺掇着殷小芝多与顾时铭接触——如今看来,似乎双方都很勉强。
顾时铭虽是诗社社长,看起来诗情画意,其实为人最是务实不过,追求的是以笔为刀、唤醒民智之事——最近似乎更忙了些,说是整日为“救亡图存”奔走,哪怕他真的喜欢殷小芝,大概也没什么精力放在这方面了。
而自己这位好友想要的那种“罗曼蒂克”,显然是没法从顾学长那得到的。
可此时,冯惠仍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要订婚了,他以后的唯一是唐家的大小姐。”她顺手抄起一本垫在画板下的《玲珑》杂志,封面上珠光宝气的女人正在微笑。
“他不爱唐菀。”殷小芝摇了摇头,恳切地说道,“如今是新时代了,门户之见才是我们最应该破除的偏见啊。为什么少泽就要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爱情呢?他也有追求自己爱情的权利。如果两个人中需要有一个站出来,那我就鼓足勇气好了。”
冯惠目瞪口呆,她现在才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与她一起在街头上为自由独立而摇旗呐喊的好友,并不是为了追求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只是为了追求爱情的自主……而她读了这么多书,学到的不是逻辑的思考与真理的追求,而只是西方浪漫主义的无限向往。
她一时有些语塞,“你、你、你……你认真的?”
殷小芝一笑,目光充满了期盼,“我相信,上帝一定会有最好的安排,属于我的,最后都会留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她看着面前画布上用素描手法勾勒的男子肖像,轻轻吟道:“‘静静地听,我的心呀,听那世界的低语,这是他对你的爱的表示呀’……”
冯惠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坚定,扶额道,“小芝,用你的脑子想想,傅少泽真的值得你等吗?你等来的,还是以前那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傅少泽吗?”
“我不知道……但我愿意赌一把。”殷小芝垂下眼,眸光显得有些忧愁。
……
明媚的春日稍纵即逝,夏天在焦灼的战事中倏忽而过,而在上海这座城市,美好的秋日时光也短暂地就像是白驹过隙,一不留神,来自北方的寒意便骤然降临了。
三个月后。
深秋,梧桐树叶飘落,按照二十四节气来说,应该正是“霜降”的节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