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姐儿仰起脸,哑着嗓子道:“淮生哥哥,明儿我就……”
话说到一半,就咬住嘴唇不再说下去。
何必告别?
何必两厢里泪眼难分?
就让这风雪孤树,残焰清影,在记忆中留下最后的温情。
福姐儿扯开一抹笑,似春风拂开了漫野的花,道:“淮生哥哥,来年,你还给我做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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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近了,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街头摆摊的贩子却少了。外地来京做买卖的都早早回去乡间,陪伴父母妻儿在家里过年。
福姐儿身上穿件崭新的银红海棠花纹夹袄,手里捧着盏梅兰竹菊八角珐琅手炉,颈子里围了条翻毛领子,下头穿的是同色的夹棉缎面裙子。车里烧了炭盆,听风声从车帘簌簌吹过。
她强忍着没伸手去撩帘子朝外看。
嬷嬷教过,京城不比村里,女孩子随意抛头露面,这名声便不好了。她从今以后便得循规蹈矩,做个合格的大家姑娘。不能给她爹苏三爷抹黑,更不能给承恩伯府抹黑。
车子驶过长街,转过巷子,福姐儿胃里翻江倒海,捂住嘴强行抑制住呕意。
她坐不惯马车。也穿不惯这裙子。头上戴的珠花扯得头皮痛,耳坠子太沉了,好想摘下来……
车终于停了,面前一亮,崔管事掀了帘子,一个微胖的体面妇人屈膝立在车前,垂头递过一条手臂来,“姑娘,请随奴婢来。”
簇新的羊皮靴子才落地,就有顶小软轿停在面前,妇人搀着她坐进轿子,眼前帘子放下,再次被隔绝在狭小的空间中。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承恩伯府后门是何模样。
轿子行的轻巧平稳,行有约莫一盏茶时间停了下来。
那微胖妇人搀着福姐下了轿子,跨过一道月洞门停在回廊照壁前。
“姑娘稍待,”妇人含笑有礼,“奴婢回禀一声,稍后领您去给老太太磕头。”
福姐垂头应了,小小身子立在雕花照壁前,目不敢斜视,口不敢胡言。
一走入这院落,似乎就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排山倒海般朝她兜头涌来。
不知候了多久,传来几声说笑,适才那妇人身边伴着两个年约二十的大姑娘,朝福姐儿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身穿碧绿衣裳的姑娘上下打量了福姐儿一遍,才抿嘴笑着曲了曲膝盖:“十姑娘安好?老太太早上多用了两个糯米丸子,这会子身上不大爽利,姑娘请先随奴婢去后头厢房歇息片刻,梳洗过后再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福姐儿垂了垂眼,低低“嗯”了一声。
这无疑是个很有效用的下马威。喊了她来,又要她重新梳洗过才准进去。是提醒着她的身份,终只是个乡间长大的泥腿子,要攀这高门,务须矮着身子把自己卑微到泥土中去。
见她话不多,眼睛也不乱盯着人看。倒也不似适才众人在屋里猜测的那般“胆小畏缩”、“上不得台面”。碧绿衣裳的姑娘不由朝另一个打了个眼色,笑着请福姐儿往后头的厢房折去。
杜鹃顿住步子,没随他们一块儿走。转身回到老太太屋中回报,“……瞧着挺文静,模样出挑,十足肖似三爷……”
苏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许久才道:“晌午饭前喊进来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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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姐儿垂头往里走。
身边立着许多个人。穿红着绿,香风扑面。
她吃不准是些什么人,也不敢抬头去看。
有人掀了里头的珠帘,伴着珍珠相撞的清脆声响,足底踩在绵绵的宝相团花地毯上头,她听见自己胸腔内剧烈的心跳声。
福姐儿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屈膝跪了下去。
“孙女儿福儿,给老太太和太太们请安。”
额头触地,地毯厚而软,一点都不疼。脸上却似火烧似的,心里说不出地委屈。
头顶寂寂无声,似乎过了一生那般漫长。
她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冷漠地道:“抬起头来。”
福姐儿捏住袖角,舌尖抵住牙关仰起面容。
梦里那张可怖的面容和眼前这张脸清晰地融合到一处。
十年前,这张脸,这间屋子,这个声音……
“秦氏,你若还有些微的自尊心,你便自尽吧。”
娘亲,在她眼前,血溅三尺……
他们以为她不记得了。
将她抛在外头十年,又施舍般地将她接回来。
福姐儿垂下眸子,唇边挂着微僵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