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钟离眛拼命拦着、险些拔剑将他砍死,他也无动于衷。
直到抵达灵璧楚军主营,遥遥看见营门前站着身形颀长、肩阔腰窄的二道身影……
黥布浑身猛然一颤,终于尝到了姗姗来迟的恐惧。
亲自来到营前,迎接凯旋的龙且与钟离眛一军的那两人,不是项王与吕布,又还能是谁?
吕布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破布的悲惨下场,以至于上身情不自禁不住前倾,脚步也顺道挪了几寸。
不知不觉间,就与项羽并肩站到了一块,立于队列最前。
这一站,加上他那与项王持平的颀长个子,顿显得无比醒目。
须知连被项羽客气尊称做亚父的范增所站方位,都识趣地落后一步,更遑论是其他亲信重臣了。
范增最先察觉吕布越了位,唯恐他触怒大王,不仅轻咳一声,想要低声提醒。
项羽却似有所察觉。
在捕捉到那句轻咳后,他正巧赶在范增开口之前,微微侧了头。
那侧颜虽是喜怒难辨,但那无声地递出的眼神,却是再清晰不过了。
范增不禁怔住了。
他虽未神通广大至仅凭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心思难测的大王所想,但要领悟到最浅显的那层意思,也实在不难。
既是大王默许、甚至有意鼓励……
范增从容地挺直背脊,那番将将到了嘴边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眼看着大王日益豁达大度,竟一改以往的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到如今这从谏如流——虽只从一人谏——又肯主动与奉先这勇略兼具的大功臣亲睦,他简直比谁都乐见其成。
哪儿会闲得无事,跑去煞甚么风景?
不知不觉中,范增脸上已然挂满笑意。
相比起为大王与日俱增的转变而欣喜不已的范增,这时的黥布,简直恐惧到了极点。
待槛车被推到穿着霜冷银甲,面色却寒于霜雪的项羽跟前时,心中的惧意,更是瞬间到达了巅峰。
项羽只淡淡瞥了这昔日骁将一眼,语气毫无波澜地下令道:“放出来。”
槛门被打开,枷锁被卸去,恨得咬牙切齿的龙且亲自将他从里头狠拽了出来,猛力摔到了地上。
黥布体力枯竭,哪里能吃住盛怒之下龙且的力气。
他被这一拽一甩,狼狈地摔到地上,又在粗粝的砂石上滚了一圈,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疼。
他却不敢站起。
只匍匐拜下,头低垂着,哪怕朝着地面,目光仍是躲躲闪闪。
哪怕未看向项王,他也能清晰感觉出那道充满杀意的冰冷目光。
即便他明知自己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哪怕舍下脸面乞怜讨饶,也注定只剩死路一条……
可真正到了需直面霸王的时刻,他仍是惶恐至极。
项羽一言不发,毫无温度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了黥布身上。
黥布自丢失都城后被四处追撵着、逃亡数月,这一路又被困在槛车里,终日遭到楚兵唾骂,自是面目全非。
不仅衣衫褴楼、完全瘦脱了形,神态也无比颓然,往日那股勃勃的精神气,早已荡然无存了。
哪能认出是曾经那位常冠三军的骁勇楚将,春风得意的九江王?
昔日君臣重逢,却只剩一方羞惭恐惧,一方默然无声。
吕布原是幸灾乐祸,一心要欣赏这狗叛贼的下场,但看到这里,却只剩意兴阑珊。
这破布好色贪财、好享逸乐,且目光短浅,手段残忍暴虐,不仅背叛旧主,还屠杀无辜楚国父老,哪怕被砍成肉泥,也是死有余辜。
——可死到临头的黥布,纵使恐惧得浑身发颤,也不曾开口乞饶。
只默然下拜,不肯抬首。
项羽神色漠然,忽右手腕冲外一翻,只听“唰”地一声响,龙渊剑寒芒出鞘。
黥布将这再熟悉不过的声响听在耳里,竟下意识地停止了颤抖。
他没想到在酿成诸多滔天恶行后,素来行事冷血残暴的项王,竟还愿慈悲地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而非严刑凌\虐。
项羽那重瞳中似绽冰碴,右臂微抬,剑锋蓄势待发。
他并未立即刺下,而忽开口道:“孤允你……留一句话。”
事到如今,不论是质问为何背叛,还是质问为何屠城,都已毫无意义。
哪怕黥布生出巧舌如簧,真要辩个是非委屈,在楚国百姓那血海初淡、万千尸骨未寒前,也只显得荒谬无耻。
黥布忽不惧了,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
说来古怪,他早年随项羽征战四野时,回回身先士卒,悍勇作战,常冠三军,手下杀/人如麻,又何曾惧过死伤?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力压一干楚将,最入眼高于顶的项王的眼!
如今离了那叫他深恶痛绝的沙场,他反倒褪去一身胆气,变得处处胆小怕事似的。
其实连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就因一念之差,稀里糊涂落到这一地步。
若他当初未听信郦食其的煽动挑拨,而是老老实实依从王诏,亲自向项王屈膝请罪的话……项王从来对部将心软,只要姿态放低,态度诚恳,多半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