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回到了十五岁。
前一刻她还在尉迟越的灵堂上挤兑何淑妃,不防一个脚滑,额角磕在棺材角上。
她只觉一阵剧痛袭来,两眼一黑,便回到了沈家,她出阁前的闺房。
沈宜秋很快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此时是承光十一年,她尚未选为太子妃。
沈宜秋躺在床上,怔怔地瞪着帐顶上熟悉又陌生的小团花,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把她噎死。
她如履薄冰地熬了十年,好不容易熬出头成了太后,眼看着就能大权在握,临到头竟因为脚滑前功尽弃!
莫不是尉迟越英年早逝不甘心,变了厉鬼来害她吧?
沈宜暗暗思忖,随即又觉不至于,他们结发十年,虽说相看两厌,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何况他死后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不眠不休好几日,帮他把太子扶上了御座。
不过是挤兑他心肝两句,尉迟越还不至于如此小心眼。
沈宜秋思及太子,不由想到她本可以垂帘听政、坐拥江山,又是一阵胸闷气短,险些再死一次。
正懊恼着,只听门帘一阵轻响,她的婢女素娥绕过列女屏风,走到她床前禀道:“小娘子,海棠姊姊来传话,说老夫人请你过青槐院去。”
沈宜秋听说是祖母传唤,只得坐起身。
素娥把帐幔撩起,婢子们鱼贯而入。打水的,端盆的、捧衣的……十来个人一排站定,很是唬人。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家毕竟是钟鸣鼎食的世家,虽说只剩个空架子,百年世家的排场却不能丢。
祖母出身旧姓华族,看不惯时下浮薄风气,沈宜秋便挑了件樱桃花色方胜缬的半旧春衫,下着青碧罗裙,双鬟髻上插一对素金折股钗,别的钗钿一概全无。
梳洗停当,沈宜秋披上素纱披帛,带着两个婢子出了门。
青槐院是个两进院落,有两重厅堂,四面围以回廊。
沈老夫人所居寝堂面阔五间、进深九架,庑殿顶上铺着碧绿琉璃瓦,朱柱粉壁,檐牙高啄,十分宏丽。
此宅是沈宜秋高祖所建,据说单这几间屋便花费了二十万贯。
即便在宫中,这样侈丽的屋宇也不多见。
这个时辰,沈老夫人照例在西边耳室的小佛堂里诵经。
沈宜秋一进屋,一股夹杂着些许朽木气息的沉檀香扑面而来。
氤氲香雾中,沈老夫人一身绛紫色小团窠织锦衣裳,跪于佛龛前诵经。
沈老夫人在她出阁六年后亡故,如今乍见久违的亲人,想起前世的种种,沈宜秋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沈宜秋的父母在她四五岁上相继去世,她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
沈老夫人为人严苛,又不喜沈宜秋母亲,对她也是恨屋及乌。
上辈子的沈宜秋不明白,总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出众,祖母就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然而她为沈家鞠躬尽瘁多年,到头来只换得祖母一句冷冷的“无用”。
沈老夫人听到动静,却并不回头,半阖双目,将一卷《华严经》诵完,方才叫婢女扶她起身。
她转过头打量了孙女眼,见她装束素淡雅洁,眉头略松:“七娘来了,坐罢。”
祖孙俩相对而坐,沈老夫人吩咐婢女煮茶的当儿,沈宜秋则静静地打量许久未见的祖母。
沈老夫人崔氏年逾花甲,大约是不苟言笑的缘故,显得比一般人年轻,只是内眼角下弯得越发厉害,仿佛猛禽的喙,给她冷峻的面容又添了几分刻深。
以前对上这双眼睛,沈宜秋总是不由自主地发怵,不过今非昔比,她早已不是那仰人鼻息的小孤女,而曾经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祖母,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寻常老妇人罢了。
沈老夫人见孙女气定神闲,眼里没了往日的敬畏,不禁微微蹙眉:“不日便是上汜,皇后在曲江行宫设宴,你随我同去。”
张皇后在曲江池畔设宴,名为赏花,其实是为太子尉迟越选妃。
上辈子她就是在宴会上被皇后相中,不久后便选为太子正妃,嫁入东宫。
经历过一回,沈宜秋自是一清二楚。
她出身高门世族,家族却已式微,有门望,无实权,父亲还有个为国尽忠捐躯的好名声。
出身清贵,又没有势力,实在是上佳之选,皇后选中她一点也不奇怪。
只不过张皇后并非尉迟越生母,母子间不甚亲厚,尉迟越对嫡母心存芥蒂,自然也不待见皇后替他选的正妃。
重活一世,还要将老路再走一遍吗?
沈宜秋回想那十年的种种,从心底生出股倦意来。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提心吊胆地熬上十年,万一熬成太后又死了呢?
沈宜秋不禁打了个哆嗦,还是离尉迟越远点,没准还能寿终正寝。
她看了眼后墙的直棂窗,窗外花影摇曳,春光正好。
她忽然生出种别样的希冀,一旦打定主意和尉迟越一别两宽,云也淡了,天也高了,阳光也更灿烂了。
沈老夫人见孙女心不在焉,索性把话挑明:“此次赴宴的不乏都中名门贵媛,你须得谨言慎行,切勿堕了父祖的声名。”
沈宜秋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