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清从李宅所在的唐人町出来,没有去往松浦氏藩厅所在的胜尾山,而是一路向东来到了平户湾南岸的龟冈山。
此时已是申时,秋日的太阳斜挂在天际,阳光洒在郁郁葱葱的山顶上,隐约可以看到绿树掩映下的断壁残垣。那是二十多年前松浦氏营建的居城,本来是要作为平户藩新的藩厅,但是后来却被信清的爷爷松浦镇信付之一炬。
信清至今仍记得那场大火,当时他还只是个孩童,不明白为什么还没修好的新家就这样被一把火烧了。
他去问自己的兄长,时年十六岁的松浦隆信摸着弟弟的头道:“信清,你要记住,松浦家只是地处偏远的小大名。为了自保,我们很多时候都只能像墙头草一样随风而倒。”
当时的信清还不懂得这番话的含义,如今他却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松浦氏在关原合战中选择了骑墙。
在那场决定倭国归属的大战中,信清的爷爷松浦镇信派长子久信加入了西军,同时自己又召集五岛、有马、大村等周边大名开会表示要站东军。结果战争在一天之内分出了胜负,东军领袖德川家康成为倭国实际的统治者。
松浦氏的骚操作最终保全了领地,但两头下注的行为也成了平户藩的黑历史。为了打消老乌龟家康的不满,松浦镇信出家为僧,不久后又放火烧了正在营建的平户城。
镇信死后没多久,幕府发布了一国一城令。松浦氏是城主大名,本来是拥有筑城资格的,但因为关原合战的黑历史,镇信的子孙们也不敢修城了,所以至今松浦氏一门众仍住在胜尾山的老宅里。
信清一路来到了仅有几十米高的龟冈山山顶,平户城的断壁残垣仍然清晰可见火烧的痕迹。他哆哆嗦嗦地抚摸着被烧得发黑的石头,眼中不知不觉已涌出了泪水。
松浦家出自嵯峨源氏,乃是嵯峨天皇后裔,自从以松浦为苗字以来,已在肥前国盘踞了五百多年。若是因为他蓄意抢夺长崎贸易份额而遭到改易,那他就是松浦氏五百年家族史中最大的罪人。
“我是为了让你吸取教训,要不是我在江户拼命结交权贵,这次松浦家还真可能就断送在你手里!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回平户吗?不是为了应对长谷川权六,我是专程回来教你做事的。”
“哈依……不是,信清不敢对兄长大人有半分不敬。”信清没料到兄长的语气这么和善,一时有些意外。
“哈依!”信清顿首应允。
隆信满意地点点头:“我已经六年没回平户了,今日正好有空,陪我去海边走走吧。”
信清在平户城的断壁残垣下垂泪良久,踉踉跄跄地来到了不远处的龟冈神社。扑通一声,他对着红色的鸟居跪了下去,嚎啕大哭道:“七郎权现,保佑松浦氏脱此大难……”
“你以为我在江户是混日子的吗?其实我比你辛苦得多。”隆信看着弟弟道,“你闯下的祸事,我在江户动身前已经找了将军身边的红人,彻底摆平了。”
“纳尼?”信清以为自己听错了。
科奈利斯出任平户商馆馆长已有两年,他深知倭国人好面子的秉性,听完身边通事的翻译后连连摆手推辞。隆信见状一笑,也未坚持,只是客客气气地送这洋鬼子离去。
信清如蒙大赦,在耻感文化盛行的倭国,当众向这洋鬼子低头认错简直是一种酷刑。
其实权现本是佛教用语,原意是菩萨为普度众生而显现化身,但在神佛习合的倭国,神社供奉权现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比如德川家康死后的神号就是东照大权现,被埋葬在日光东照宫。
“真的吗?兄长大人。”信清闻言又惊又喜,“那兄长为何不早说?”
在龟冈神社前跪了许久,信清好容易才平复了情绪,起身往松浦氏藩厅所在的胜尾山而去。这两座山隔着狭小的平户湾相望,直线距离只有一里多,绕过海湾步行过去也仅需一盏茶功夫。
“信清。”隆信对着弟弟喊了一声。
看见这洋鬼子和兄长一起,信清本能地就想躲,却不想已被松浦隆信发现。
隆信没有搭理自己的二弟,转头对科奈利斯笑道:“正好我这愚蠢的弟弟来了,就让他当面向你赔个罪吧。”
信清很快就来到胜尾山下,远远望见兄长松浦隆信从藩厅的大手门出来,他的身边跟着荷兰平户商馆的馆长科奈利斯·范·尼恩罗德。
“平户只是个地处偏远的小藩,能否延续只在将军的一念之间。为了让幕府放心,同时也为了经营人脉,我只能长住江户。”隆信说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家里的事务,终究还是要靠你来打理。”
“永远不要忘记十八年前的那场大火,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考虑清楚,是否触犯到幕府的威权和利益。”
“八嘎……”隆信突然笑了起来,“你真的以为松浦家大祸临头了吗?”
龟冈神社是松浦氏的家庙,主祭神就是七郎权现。此神在明朝叫招宝七郎,道场位于甬江出海口北边的招宝山,后被宁波水手传到了平户,在中日两国都被视为海客的保护神。
信清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前去,一边向隆信鞠躬一边道:“兄长大人。”
松浦隆信目送科奈利斯一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