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一丛翠竹洒进雕的蠡壳窗内,落在书案上摆着的一峰灵璧石上,热气正从石旁的宜兴紫砂壶中冒出,小小的房间里云蒸霞蔚宛如仙境。
这里是吴府内宅的一处书房,仁五爷的四哥吴孟文正在泡茶。
晚明士绅的生活是极为艺术化的,这茶道到了明末也颇有讲究。不仅茶必精燥、水必洁净,还必须环境清幽,就算不是在雪洞古刹里,也没有名泉皓月为伴,至少也得讲究个窗明几净。
吴孟文今年虚岁四十,和他爹吴有孚的妾室马姨娘同岁。他少年时也曾想走科举功名之路,奈何兴趣驳杂,始终难以沉下心来钻研八股制艺,最后连个童生都考不上,只得承袭祖荫领了个锦衣卫百户的虚衔。
这里是他年少时读书的场所,早年间书架上摆满了四书五经和程文法帖,如今却只有《客商归鉴论》、《一统路程图记》、《东西洋考》等寥寥几本商旅书籍,此刻也都被他收起来了,免得沾惹书中的俗气。
吴孟文是个茶痴,泡茶从来不假手他人,并且不准婢仆进来打扰。他现在泡的这茶名为兰雪,制法出自晚明最有品味的纨绔山阴张宗子之手,是他新近鼓捣出来的新品种。
此茶是两宋名茶日铸茶的改良版,几年后就将风行大明南北,不过目前还在绍兴府的小圈子中流传。日铸是绍兴的一处山名,相传是越王铸剑之地,兰雪茶的原茶就生长在日铸山上,号称茶叶中有金石之气。
吴孟文就喜欢这一点,他管着吴府的生意近二十年之久,平日俗务缠身难得一闲,就算偶尔静下心来品品茶,也喜欢带点杀伐气息的。
此时他已泡好了这壶兰雪,倒入成窑出产的清妃杯中。品兰雪需用素瓷,以达到茶色和茶具无别的效果,吴孟文把清妃杯端至鼻前,静静感受着这雪一般素净的茶水中透出的金石杀伐之气。
哐当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了,吴孟文恼怒地回过头来,正待出言呵斥,却发现来人是他的发妻王氏。
“我还道你撞见五道将军了,慌的恁个腔儿,原来是为的这事。”吴孟文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兼表妹,继续悠然自得地嗅着雪涛般沸腾的茶水。
王氏不以为然道:“危言耸听。”
吴孟文的发妻王氏就是王承勋的嫡女,而王承勋娶的则是吴有孚的三妹,也就是说文四爷夫妻俩本是姑表亲,两人结合是亲上加亲。大明体制下世爵勋臣是武将行列,新建伯王家没有文人的臭清高,对吴孟文身无功名不太在意。
此时杯中的兰雪茶已不再沸腾,吴孟文轻抿一口接着道:“更何况,当年咱们只是用朝廷兵船给属国卖违禁物,如今和咱们做买卖的可不止朝鲜人,还有建奴,大半个辽东都被这帮杀才占了。”
吴孟文笑道:“我哄伱作甚?自从老爷子身子不好,老五不是一直上蹿下跳想要管事吗?这回我还真就歇着了,连登州的生意也一并交给他打理,如今辽东方面是他表哥马骢在勾管,这不正好?”
“听闻那濠镜海商来了,侬让老五去见伊,端的有这话么?”王氏像斗鸡一样立在门外,一口吴侬细语硬是让她说得怒气冲冲。
吴孟文插话道:“正因为要分家才让老五来管啊,你当这海上生意是好玩的?且不说濠镜这姓林的跟倭寇不清不楚,单说辽东那一摊,那可是抄家杀头的买卖,我为什么要担着这干系?”
吴孟文哼了一声:“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当年你爹是提督漕运新建伯,二哥的岳丈是首辅大学士,如今能比得了吗?你忘了朱老太爷刚过世,老爷子就被那熊廷弼一本弹章送回了家。”
王氏一听这话就言不由衷,她心知自己的丈夫必有缘故,便把素瓷杯还给吴孟文,在石榻上坐下来道:“我却不信,侬莫要拿话哄我。”
王氏一把抢过他的素瓷杯,尖着嗓子道:“你们吴家,我们王家,还有二嫂的朱家,几大家子都指着海上生意吃饭,侬晓得伐?”
“那又如何,你还怕没饭吃不成?府上生意我勾管了二十年,累了,想歇歇。”吴孟文仍是一脸云淡风轻,“大哥和二哥常年在外做官,老六才十二岁,除了老五我还能找谁?”
王氏撇撇嘴道:“不过是罢官罢了,过几年咱家的生意不还是接着做,何至于像你说的抄家杀头。”
只不过王先进无子,且在他爹过世后也紧跟着撒手人寰。这样一来他的两个弟弟就争着袭爵,互相给对方下绊子编黑料,到现在朝廷也没定下新一任新建伯人选。一代圣贤靠军功挣来的爵位,眼下竟无人继承。
不仅如此,王承勋的嫡长子王先进还娶了吴有孚的嫡长女,也就是吴孟文一奶同胞的亲姐姐,这两家可以算得上是累世联姻。
“侬要把登州的生意也交给老五?”王氏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侬也知老爷子身上不好,这眼看就要分家各过各的,在这个节骨眼上……”
吴孟文冷笑一声道:“要不是神庙给刚过世的朱老太爷留脸,你当老爷子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这位王氏可不简单,其实那位小哥说的也不全对,真要论起来,吴有孚诸子中还是这位文四爷的岳丈身份最高贵。毕竟“爵阁部堂”是爵在前阁在后,朱赓的大学士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