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收敛了笑容,忽问:“北镇抚情况如何?”
曹德海忙道:“陛下放心,谢世子已经开始正常进食了,不会有大碍。”
说完,曹德海才发现皇帝目光悠远望着窗外,脸色幽深莫测,并未有任何喜色露出,多年在深宫里练就的本能让他隐约明白,自己的回答并不能令这位天子满意。
曹德海立时惊出一背冷汗,越发小心收敛起神色。
“这是好事。”
皇帝徐徐开了口。
“世子安然无恙,朕也能和定渊王交代了。”
“是,陛下仁德,天下皆知。”
曹德海战战兢兢回。
“退下吧。”
“是。”
曹德海如蒙大赦,蹑手蹑脚退出殿,等到了殿外,才发现两条腿都在打颤。
“依阁老看,此事如何处决才好?”
天盛帝问。
韩莳芳慢慢自屏风后显露出身形,道:“杀之固然一劳永逸,可也后患无穷,将来谢氏追究起来,虽有裴氏挡着,陛下怕也不好交代。”
“依臣看,对付会伤人的猛兽,杀掉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去其利齿,砍其爪牙,用铁链拴住,关在笼子里,慢慢消磨其意志,直至疯魔,才是最佳处置方法。”
“眼下陛下越是维护谢氏,裴氏越是会穷追不舍,努力搜寻那批军甲的下落。”
“届时,定渊王世子谋逆之罪板上钉钉,定渊王就算要追究,也只能向裴氏去讨债。且在裴氏欲置之于死地的情况下,陛下拼力保住其子性命,定渊王反而要感激陛下。而谢氏,亦会更加坚定的站在陛下这边,对抗裴氏,朝局,方能达到最大程度的平衡。”
天盛帝挑了下眉。
“爱卿不愧是大渊第一谋士。”
“只是,猛兽太烈太凶,若朕不直接出手,谁有本事能去其利齿,砍其爪牙呢?那可是一头——杀不掉,也毒不死的猛兽……”
天盛帝闭目,眼前再一次浮现起前世宫墙外铁甲如山,叛军喊杀声撼天动地,冲破云啸,他如困兽一般,只能坐在太仪殿里等死的场景。
祖宗基业败于他手,连社稷宗庙都没能保住。
那是比世家的压迫更令他感到窒息恐怖的噩梦。
他要谢氏的忠心,也要剔除谢氏这唯一的乱臣贼子。
等北境战事彻底结束,谢兰峰未必还愿把儿子留在上京。
届时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上一世,谢兰峰宁愿引颈受戮,也没有举起那杆反旗,这一世,更不可能为一个背负着谋逆之名的不孝子反他。
世家势大威胁君王,寒门势大何尝不会,寒门权势太盛,焉知不会发展为新的豪强世家。于君王而言,最重要的是衡平之道。
重来一世,天盛帝第一次感觉到真正将那一盘帝王之棋握在了自己手中。
韩莳芳道:“猛兽也有软肋,就看陛下如何用了。”
“再说——这也不是陛下第一次诛杀猛兽了,只是形态不同而已。”
二日后,刘公公再一次来到北镇抚值房。
这回,除了酒食,刘公公还带来了笔墨纸砚。
“裴氏步步紧逼,案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陛下特意开恩,让世子给定渊王和镇西大将军各写一封报平安的书信。”
谢琅在心底冷笑。
因他知道,皇帝此举,便意味着终于要动手了。
“只能写两封?”
谢琅问。
刘公公道:“若世子还想写给其他人,自然也可,笔墨管够。”
若这真的是自己能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手书,谢琅自然有很多封想写,给爹娘,给大哥,给二郎,给二叔二叔
(),还有……那个人。
只是?()_[((),那人那般清醒无情,恐怕根本不会接收触碰来自他这嫌犯的书信。
他也不会蠢到这种时候写信连累他。
他只觉得有些遗憾,不甘,重活一世,除了与爹匆匆在上京见了一面,竟仍不能再见到娘、大哥和其他亲人。
他选择隐忍蛰伏,留在上京,选择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道路,没想到兜兜转转仍旧踏入了上一世的死局。
好在这一次,只是他一人身家性命。
谢氏全族不必再蒙受冤屈。
皇帝的心思已经写在脸上,皇帝的野心也已昭然若揭,只要皇帝想在朝事上拿到主动权,就必须扶持谢氏对抗裴氏。
谢琅最终只提笔写了二封信。
一封给定渊王夫妇,一封给大哥谢瑛,一封给二叔崔灏。
内容皆是极简练的问安,叮嘱。这些都是需要经过严格审查才能送出去的信,多写无益,他真正想写的信,不在此处。
半夜时,窗外再次传来夜枭的鸣叫。
谢琅于圈椅中抬头,卷起袖口,露出臂上一块已经腐烂多时的疮口,外面夜枭饥饿多时,嗅得腐肉味道,竟直接冲破窗棂,一头撞了进来。
锦衣卫听闻动静,迅疾奔了进来。
谢琅已于这间隙将一只竹管绑到夜枭腿上,放了出去,代价是臂上腐肉被啄掉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