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做了一个梦。
他在漳水旁, 如古诗那般溯洄从之,一路逆行而上。
河面浮着淡红色的雾气,岸旁生长着茂盛而凄迷的长草。
天空中不见日月星辰, 昏昏沉沉, 不知时辰。
他在静谧荒凉的雾气中, 一步步前行。
他并不孤单, 岸边亦有人影,只是在雾气中影影绰绰, 看不分明。
但每一个人影待他走近时,都突然消散了。
其中有一些甚至是他心底觉得熟悉的。
他在其中似乎见到了他的父亲, 那位已经长眠在坟墓内的魏文王背对着他, 一言不发地看着北方;
他似乎又见到了他的母亲,曾因国色而为人所知的甄氏, 她仍然穿着被赐死时的那件蜀锦长裙, 金银线交织的云纹如同盛开的花朵;
他还见到了自小相伴长大的曹肇,那位已经战死在潼关的年轻将军, 仍然保持着英姿勃勃的模样;
但只要他走近一些, 他们都消散在了雾气之中。
而后他看见了一头鹿。
那头鹿十分漂亮, 四足矫健, 皮毛光滑,鹿角堪堪长出, 还未长成一头公鹿,却已经有了几分桀骜不驯的模样。
它站在不远处的岸边,隐在缓慢流动的雾气之中, 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曾射过鹿吗
他似乎曾经放走了一头小鹿,并且因此获得了仁慈的美名。
但当他看着那头鹿发怔的时候,有人在他手里塞了一张弓。
曹叡吓了一跳, 转过头时,看到了第一张清晰的面孔。
那张面孔并不肖似曹家人,却令他感到十分安心。
是大都督曹真,按照辈分而言,是他的叔叔。
“将它留下,殿下。”曹真说。
如同少年时练习射箭那般,曹叡抬起了弓,缓缓将它拉开。
弓弦上没有箭,曹叡心中却觉得那样十分自然。
当他松开手时,如月般的满弓带起了一阵狂风,荡涤开雾气,向着那头年轻的雄鹿而去
曹叡忽然醒了过来。
寅时刚刚过半,小黄门带着洛阳的急信进了殿内。
大都督曹真病故,并且在临死前,留下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函。
信中所写的东西令曹叡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决定宣司空陈群入宫。
暮春时节,半夜醒来仍然会觉得有些冷。
美貌的宫女在火盆里又添了一些炭,想将寝殿的温度提高一点儿。
但曹叡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些,他心中仍想着那个梦,以及那头鹿。
“大都督信中一片赤诚,堪剖肺腑。”陈群看完信之后立刻如此说道,“大王应当听他的话,令张郃为主帅,郭淮副之,镇守洛阳,统领军。”
曹叡当然认得张郃与郭淮,也知道他们都是魏武王留下的名将,但名将是一回事,统领二十万兵马,守在邺城之前,是另一回事。
“孤为何不能用曹爽”他问,“既为大都督之子,又是孤的从兄,为我曹家宗室,岂不更加恰当”
陈群对曹叡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
天下未定,纵使魏文王打压过宗室,于领兵上仍不得不信任自家兄弟。
但长安陷落一事,大魏已经吃了一次宗室的亏。
如果不是夏侯楙独专权势,令张郃郭淮不得施展,而后又在诸葛亮围城之下早早投降,以长安城墙之险固,恐怕今日关中在谁人之手,仍未可知
关中陷落,雍凉丢失,大魏尚有养精蓄锐,来日再战的力量,但如果洛阳陷落,形势便大不一样了。
天下世家,并非只有颍川。
诸夏侯曹之中,却只有一位魏王。
“曹爽虽为宗室,亦是大都督之子,领兵打仗却不如张郃郭淮。”
“既如此,令他多听听那二人的意见如何”
老人摇了摇头,“陛下,曹爽刚愎自用,专权独断,绝非能听善言之人,若将二十万兵马交予他手,大魏危矣。”
曹叡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那么,孤亲征如何”
灯花连续爆了几声,天色将明,殿内的话语渐消,白发苍苍的大司空起身向魏王告辞,姿态端肃,方寸不乱的走出宫殿。
与其几乎同时离开魏王寝殿的,还有一名貌不出众的小黄门,只不过后者离宫之后,匆匆去了任城侯曹楷那里。
听完了这一段君臣对话的曹楷大喜过望,赏过小黄门几块金子之后,便匆匆将心腹仆人找来。
“去我兄曹爽府上,就说我有要紧事与他说请他即刻便来”
邺城的风波未至渭南。
大家仍然在缓慢的排队通过潼关。
渭南大营只留两万余人,由廖化镇守于此,其余十几万兵马都要转移到弘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