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默默地把衣裳拢了拢,随后走到椸架前取外袍披上,觉得自己披头散发不像话,又取木簪单手麻利挽至脑后,没好气道:“你这狐狸,半夜三更来寻,多半又要给我挖坑。”
梁萤应道:“这才戌时四刻呢,哪来的半夜三更?”
赵雉坐到凳子上,自顾倒冷水喝,“别跟我说废话东拉西扯。”
梁萤也坐到桌前,贱兮兮道:“赵郎君聪慧过人,想必心中已经猜到阿萤的心思了。”
赵雉端着碗盏睇她,指骨在烛火的映射下修长有力,凤眼里写着满满的防备。
他就知道,那狐狸来找他准没好事!
梁萤则盯着他喝水滚动的喉结瞧。
赵雉不高兴地放下碗盏,不客气道:“你想都别想。”
梁萤起身戳他的肩膀,“咱们安县这个地方不好吗?”
赵雉斜睨她不安分的手,轻蔑地把她的爪子弹开,不客气道:“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的?”
顿了顿,奚落道:“当地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可是我赵雉的日子不好过,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凭什么要去做那救世苦主?”
这话冷酷又现实,梁萤却不爱听,“难怪你是个土匪,一点都没良心。”
赵雉冷哼一声,“你既然知晓我是个土匪,却还妄想着让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匪徒生出仁慈良善来,不觉好笑?”
梁萤歪着头看他,没有吭声。
赵雉也盯着她,一张脸明明清朗,却又冷硬如铁。
两人僵持了许久,梁萤才打破沉寂,说道:“你不欺老弱妇孺,可见心中有仁慈。”
赵雉不紧不慢道:“我杀人放火,不受律法约束,行事全凭个人喜好,满手血腥,这样的人哪来什么仁慈?”
梁萤知他行事只看心情,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自然没法劝他良善。
“你难道不想把安县发展起来?”
听到这话,赵雉勾唇问她,“就眼下这破衙门,连自个儿都养不活,以后还得我掏钱养兵护佑那些百姓,他们又不是我的娘老子,凭什么让我为他们卖命撒钱?”
梁萤不高兴反驳,“他们这般拥护你,你却这般嫌弃。”
这话把赵雉气笑了,“你未免太抬举我赵雉了,我只是个在刀口上舔血的土匪,天下这么多百姓,个个的日子都难熬,谁救得了他们?”
梁萤沉默。
赵雉现实道:“现在安县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错,但实则就是个泥潭。
“你的想法固然很好,老百姓确实高兴你让他们受益了,可是这群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会被权贵盘剥,你能拯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在这样的世道,你追求的政通人和,它就是个空中楼阁,底下没有任何根基去支撑,随时都会垮塌,你明白吗?”
那时他说话的样子冷酷又现实,字字扎到她的心窝上,极不舒服。
也是,他们之间是有着时代鸿沟的。
他身处这样糟糕的时代,见惯了人间险恶,一颗心早就被世态炎凉浸染得百毒不侵。
而她却恰恰相反。
因为她来自现代,一个讲求人人平等,哪怕是女性,都有资格追求尊严的社会环境。
她见过曾经的历史变迁,更见过沧海变桑田的印记。
她追求理想中的治国安邦,皆是因为她曾亲身体会过那种改变带来的益处。
他不相信身处底层的老百姓能翻身农奴把歌唱,而她却坚信不疑,因为在现代往祖上数三代,多数都是农民出身。
这是时代差异导致的鸿沟。
两个身处不同时代背景的男女虽然暂时因为某些因素协作在了一起,但他们在骨子里终归是不一样的。
当初所有人都跟打鸡血似的洗脑赵雉接管安县,他却冷静理智,不像他们那般疯狂。
他自有他的主张与坚持。
亦或许,被这样的时代磨砺惯了,行事处处讲求一个沉稳,绝不会轻易去冒险,因为有些代价太过沉重,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
梁萤却跟他恰恰相反。
她有很强的冒险精神,行事激进而疯狂,脑子里时常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并且执行力也强。
不可置疑,她在安县干出来的事确实令他们这帮土匪佩服。
可是它太过理想了,理想得叫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要知道这可是乱世,安县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军民齐心,百姓拥戴,个个对他们这个衙门交口称赞。
那种从骨子里的改变,是非常震撼人心的。
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世间,安县仿佛在一夜间变成了世外桃源,那种改变叫他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很不真实。
可是他心里头也知道,这就是一场梦,需要用极大的代价去维持。
需要用很多钱,用很多兵去维持。
而他赵雉,并不想去做那个救世主。
世间那么多受难的百姓,他岂能一个个把他们拯救?
亦或许,乱世出英雄,未来会有人重建乾坤。
但那个人不会是他赵雉,他也没这个野心,更不愿意像贾丛安那样,落到如斯下场。
留在